将骰子掷向大海（组诗）
发布: 2015-8-13 15:33 | 作者: 王自亮
一个下午的红楼梦
一
一个眼睛被调校的下午。
一个携带“越人歌”卜居的下午。
一个蘅芜与杂草疯长的下午。
一个三棱镜修正光线的下午。
一个幻境，一次指迷，一个谶语。
往昔之梦幻，已成为正确的铸铁。
一座楼，是有构件和榫卯的，
一个人是由语言、骨骼和气息组成的，
院落里有我们热爱的粮食，和灵异。
两个人就是院落和栖息的鸟，
是羽箭、雪地和松柏的心情，
是铁、木头和艾草的语气。
一个短促的，红楼梦般的下午，
能做些什么？该完成怎样的建筑和心灵？
那么多的分离，那么多的挚爱，而
酒和块垒，像阵势一样摆开，或隐藏。
于是，我们清空相思，就像先人
充实仓廪前所做的。一个漫长的下午。
二
似乎一切刚刚开始，一切。
地震之后，才是爱的开始——
我们考据青铜礼器的铭文，
石鼓文的口吻，十二铜表法的律例，
树的距离、狩猎的气概：雨洗兵器。
我们收藏瓷杯和意象，寻找
铁塔中心齿轮的意志，红色转轴。
我们安排直通车，组织南方和北方；
逝者的砖石和玻璃，也有了去向。
举重若轻的惬意。身体和土地
自有春天的失衡和秋的高远。
可这些绝非悲凉的故事，绝非
一地鸡毛。我们拼接与镶嵌的是
耐心和温情，激情涌动如海。
我在你的河中倒入一碗海水，
你，在我的海中投一片黑石。
爱，已经离我们不远。
看哪那，草屑飞扬，砖塔歪斜， 风
把树木吹压成无法复原的弯弓了。
2011年9月5日，杭州
面具
一
在脐带和血沫中，在产房，
婴儿发出啼哭，不，欢笑。
母亲，震惊于这声音的面具。
二
冷酷面具吐露的，
是火山般的热情，
这就是世界的新恐惧。
三
而英雄，就是面具背后
最初的岩石般的激情。
马匹、荆棘、火焰。
骷髅、船头的灯、凝视的核桃。
藓苔上的猛犸、以太的潮汐、火车头。
这些不是面具本身，
而是面具的纹饰。
四
面具背后是谁？那僵硬的笑容，
是谁制造的？透过什么样的面具，
能看到邀舞者？去吧，符咒。
制造面具的人，怎样试戴面具？
他在镜子里含着怎样的泪水？
五
上帝应邀去假面舞会，
离开时，不带走面具。
六
面具，因太多面具的品质
而惊骇不已。
面具太像面具，
以至于嘲讽自己。
伟大的面具，一定
活着并呼吸在面具中。
七
面具的葬仪，
一定比人的葬仪
更为华丽、热切而可怕。
这最后一刻，面具
真实而灼人。
2011年3月7日写于北京
2011年12月29日改于杭州
石头、香芹和野蛮的孤独
打开，不断地打开——
借助一双有力而神秘的手
通过角斗场、监狱甬道和地底
打开事物内核，性和大脑灰质
打开，雪肌与蓝色水晶，想象力
一切奇境都在那扇铁门的开阖间
一切爱情都在两次孤独的空白地带
一切欲望都在香水、语气和玫瑰的合作中
关闭，打开，关闭——
重新打开，一阵风掠过感官的翅翼
一再出现幻觉，一再重锤打击
直到一再溃败，沉默君临——
形体如大海直立而成的海啸
打开，爱与死亡的自由联合体
摇曳生姿，诱惑，意念驳杂
关闭，枯草的尊严，思想之鹰
重新打开：石头、香芹和野蛮的孤独
2011年9月9日，杭州
不舍昼夜
洋槐的庇荫下，眼睛半闭
光的箭簇中，肩膀轻微颤抖
玫瑰阴影里两腿如时针分开
狮子呼唤，而床单如阳光之瀑布
一泻千里的梦幻，腰部的漩涡
黑发奔涌，乳房在黎明的寂静中安卧
身体，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而沉睡的马匹早已越过千里
冰雪塞川，欲望的火炬近了
吾爱。一只悲伤而瑰丽的鸟
身体的话匣子打开，色瓦解相
深情无言，更大的沉默是
肌肤之亲的吁请，海洋对峙
且动荡；清晰的夜，含混的白天
酒在酝酿中完整，而你的身体
在睡眠中山河破碎，显得更为浑朴
注视你的形体，注视身边的远方
注视阳光和星星的组合，注视
一道光照耀着群山，河流和荒原
你的气息云蒸霞蔚，你的呓语
春天隐约的雷，惊蛰的硫磺味
你的嘴唇，是连续的省略：渔船
你的眉毛，一道黛色的虹影
脖颈上的坠饰是月亮上的浮石
你的眼睛是时间洞穴里的斑鸠
在温润的岁月里，于狂风中
身体，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不，你没动，是深棕色忧伤奔离马厩
2010年3月21日，杭州
四手联弹
黑白道路，伸入曙色。
微暗中，呼吸遇见呼吸。
手触碰手，亲切攀谈，
难以捉摸又令人感动。
一只手静候，另一只雀跃；
四手联弹，说出四个句子。
四只手围绕一支曲子，
就像鄂伦春猎人围坐篝火。
四只手，是两人的塔尔寺，
四目相对，互换舍利。
四只手，是动机和“亲在”，
是玫瑰复活，舞衣飞旋。
注视中的热烈与冰镇，
弹奏时失传的草原，马匹与情义。
热病的膝盖，在战栗中
失去自我、从容和鬓角。
四手联弹，就是神秘力量
引领巴赫、河湾与倾慕。
“我见不到你。”“我在。”
“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四只手弹奏曲子，而曲子
弹奏着手。“我心伤悲，如雾如雨。””。
“有这样的夜晚就足够了。
凭这四手联弹的夜晚，我爱你。”
2011年9月30日，杭州
来自博茨瓦纳
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
从煤到煤，从铜镍到铜镍，直至猛禽
就在不远处，你啜泣不已
那个国度缺少雨水，却不乏钻石
此刻不需要钻石的璀璨
需要大陆的叙述和草叶的语气
你硕大的身影托不住记忆的象牙
正如博茨瓦纳在炎热中失落了锰矿
一意孤行的你，格杀勿论的你
注视着教堂、云层和土黄色的酋长服
终于皈依没有时间维度的宁静
而先前那些猝不及防的变故
犹如黑咖啡倾翻时引出的尖叫
在关节疼痛的时刻，你思念东海
对星空和石斑鱼，对沙漠边缘的树叶
发出业已耗尽的浩叹，小白鲨游弋
那是看守所岁月的幻想，是希望的铁栅
与孩子的嬉戏，你将体内的结石
变成了随意抛掷的石头，或青鸟
命运，就是大陆亿万年漂移后的瞬间碰撞
就是飞机上看见的红色消防车
就是犀牛角触及的奈良古寺
就是博茨瓦纳尘土飞扬中
你身上这块栉风沐雨的深褐色披肩
你带来的不是雨水，而是眼睛的矿藏——
凝固的词，变化的语速，想象力的倒影
和另一个大陆的黑色智慧
2010年11月23日，杭州
三个丑角
一
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在完美的
神情俊朗的大卫雕像下，一个小丑在憩息。
他累了。彩衣敞开，眼影与波塞冬的
阴影交织；他喘息时嘴巴张开，带着
一丝忧虑，注视柯西摩一世的骑马雕像。
他，与先前被他逗笑的女人低声交谈，
还喝一瓶可乐，那棕黑深棕色的怪味饮料；
他像但丁笔下的人物，从炼狱向净界
飞升途中，一个跳得很高跌得不轻的人。
没错。这是一个丑角，隐现了近千年。
他在美第奇家族出了名，也见过达芬奇，
那个大胡子，无所不晓，做过“观日记录”；
他在广场那头与米开朗琪罗撞个满怀，
也不致歉，边走着狐步，跳跃着边打唿哨。
哦，欧罗巴的高贵，由这个丑角衬托而成；
没有人正眼看过他，没有人敢于正眼看他。
二
在塞纳河的桥下，又见到这个小丑。
不，是另一个。这不重要。就算是巴黎丑角。
他穿着花格衣衫，红鼻子，白粉勾勒白粉，
肩上两个彩绘布袋，头戴一顶三色帽。
他与孩子嬉戏，变幻魔术，让他们一时
欢欣不已，突然取走给予的，涕泣涟涟。
这个小丑朝着我们笑，笑得那么忧伤；
他的伤悲，如此确切，犹如巴黎的雨水。
街坊和游人都喜欢他，因为自己和孩子
而喜欢他，只是喜欢他的可笑与滑稽。
没人会想到他就是自己，解下面具之夜。
三
蓬皮杜艺术中心，博堡大街，位于拉丁区，；
五色钢管的背面，站着一个绅士般的丑角。
他是如此绅士，与我们一样体面。他是小丑。
自然，是小丑就得逗人乐。孩子们被他逗笑，
大人更是笑得放肆，就像是一些闸门被打开，
被骚的痛痒汹涌而出，而闸口深处空无一物。
也许，他是艺术馆走出的画中人，来自毕加索
或马蒂斯，略具色情的巴尔蒂斯，他的《牌戏》。
在我们内心深处一直都住着这位邻居，这个小丑，
在放晴的日子里总要出行，露想露面，表现一番。
不，不！他是个严肃的人。这个貌似深沉的人，
岩石一般封闭了激荡的爱情，沉默地滑向放轶；
荒谬呵，已成常态，令白衣丑角流出黑色泪水。
2011年8月12日凌晨，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