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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机——李欧梵访谈录

发布: 2015-5-28 16:01 | 作者: 季进/胡闽苏




        问:李老师,您好!很高兴又有机会一起聊天,以往每一次访谈聊天都不仅令我受益匪浅,而且通过访谈成果的出版和再版,得到了广泛的肯定,所以今天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了,呵呵。
        答:你不用跟我客气,我几乎每年都来一次苏大,咱们聊天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嘛。
        问:好,今天我们就先从您的新书聊起,《人文今朝》的大陆版已经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出版之后好象反响不错。
        答:是的,内容是根据我2009年在港大做的六场演讲的讲稿整理出来的,讲座是面向社会的,所以听众并不都是中文系学生,也包括不少外专业的学生和社会人士。不过他们出版社似乎想把它做成比较学术的样子,所以要我改名字叫《人文六讲》,还让我在每一讲后面增补了一些内容。
        问:这本书虽然篇幅不大,但可以看出您最近几年思考比较多的一个问题——全球化(Globalization)及其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的确,随着最近大陆的不断开放,科技的不断发展,我们越来越能感受到全球化对我们的影响,通过网络,我们可以在第一时间获知地球上发生的大事,可以和美国的朋友即时的交流,地球真正地变成了地球村。
        答:没错,在香港更是如此。我在港大演讲的时候刚有一部新书出来,是纽约时报知名记者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的畅销书《地球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它的基本理论就是:随着科技的进步,尤其是电脑和信息技术的进步,大家好像四海一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了。如今有很多研究全球化理论的人,基本上都是从这里出发的。但我觉得这样说“全球化”似乎太乐观了。比如说现在表面上大家联系、交流都不存在任何问题,只要你会一点语言,坐在电脑前交荷兰或者芬兰的朋友都没有问题,但也因此大家每个人都有手机、电脑。这就是全球化的一项最基本的特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都变成全球化了,每个人都被全球化裹挟,变成了全球化的一份子。我是不用手机的,我手机里只有我老婆一个人的号码,我在香港迷路的时候才会打给她,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笨”,另一方面也是我故意的,因为我觉得我不能被完全卷入到全球化的漩涡里,否则我现在年纪大了,没有时间看我的书了。
        问:有意思。的确,全球化在“进步”的旗帜下有些时候反而成为我们的负担,九十年代以来,西方学者,尤其是左翼学者对全球化的问题也是越来越重视,越来越警惕。在他们看来,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新阶段,在文化方面的体现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文化多元主义,边缘群体都获得了发声的机会,但本质上却谋求将所有的地方文化(Local Culture)都用美国式的商业文化(Commercial Culture)或者大众文化(Mass Culture)取而代之,创造出一套崭新的全球同一的符号系统。您对这种观点怎么看?
        答:我懂他们的意思,不过我并不打算用这么理论化的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我更希望能把这个题目和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系到一起,他们说他们是左派、右派,那是他们的事,我要把资本主义(Capitalism)这个现象中性化,看它的势力是如何进入到我们日常的生活,又给我们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迁,包括心理的变迁,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人文学者最要关心的问题。就拿这家咖啡店来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广告,你看,这完全是一个全球化的标语:“依恋,质感与美味间的酣畅放纵,拜谒自然主义,不如多一点对生活的热爱”。语言非常优美,但我们该如何解读呢?全球化的意思是: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张广告。这个广告好像一首诗,又好像英文翻译的,又好像中文,可是不是中文系的中文,而是全球化的语言。它变成一种符号(Semiotics)了,这种符号就是让你感到有这么几句话,你找到几个字眼,现在我们叫做“关键词”。什么叫做“质感”?金钱是不是质感?什么叫做“依恋”?这是诉诸女性的“依赖”啦、“恋情”啦之类的想象?然后是“美味”,他可能是想让你觉得喝咖啡很美,不过这杯咖啡真的很难喝。问题在于,它让你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里面,一家咖啡店,其中的布置与苏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你一进来就会觉得:“诶?我在哪里见过这种布置”。比如这家咖啡店的布置就立刻令我想到了香港的太平洋咖啡(Pacific Coffee)。这就是全球化如何进入到我们生活的:它让你每时每刻甚至在每个地方都看到因为全球化而带动的物质上的,商品上的,经济上的,广告上的影响和引诱,带你进入到一个符号的世界,如果没有自觉的话你会觉得生活很美好,很“酣畅”,可以“放纵”,永远都“热爱”生活。但是我问你,现在你是觉得生活非常美好呢,还是生活有点问题但又说不出来,压力越来越大呢?
        问:当然有压力!
        答:这种压力感从哪里来?弗里德曼的书一句话都没提,他讲的全部都是经济行为和市场行为,比如外包(Outsourcing),把产品的一部分放到海外生产。举个例子,苹果电脑硬件生产的一部分就在台湾,不过现在台湾的公司都到大陆来了,说不定就在苏州附近。
        问:真的有一部分是在昆山。
        答:是吧!这是我乱猜的,一点都不熟悉,但如果没有电脑公司,没有苏州的工业园的话,也不会有这种咖啡店,我前几次来苏州的时候还见不到这种咖啡店。所以弗里德曼所讲的那种全球化现象显示了商品、货流、物流甚至于广告的流传都已经没有疆界了。
        问:这样看来是不是过去依靠疆界划分的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势必会受到冲击,面临边缘化和同质化的前景?资本主义在其中又具体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答:现在某些人文学者和文化研究者认为强调文化的“地区性”能抵抗这种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压力,但如今的资本主义已经完全变质了,它是看不见的,已经超越了马克思当时学说所预测的范围,超越了工业革命,超越了托拉斯(Trust),超越了帝国主义式的资本主义,不断向外扩张,成为一些人所说的“后资本主义”(Post-Capitalism)。它的市场规则概括了全世界各种不同的文化,每到一个市场,一个地区,很快就吸收了当地的文化,他们的敏感性甚至比我们更强。比如我从美国回到香港,就发现香港的麦当劳汉堡里会多卖两样东西,而肯德基居然可以卖澳门的蛋挞,这些在美国都是没有的,这就是所谓的“地区性”:一个全球化机构来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吸收了当地特别的东西。但它的目的并不是尊重在地的文化特色,甚至不是完全尊重当地的口味,而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在地化纳入到它的全球化的系统中,然后把你吞掉,在当地重新复制它的全球化经济系统。在美国最喜欢麦当劳的是小孩子,到了北京,最喜欢它的还是小孩子。迪士尼乐园说决不会进入大陆,但现在又要在上海建新的,这种不断扩张的全球化势力并不像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一个奸雄坐在幕后设计,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你一旦进入这个系统,就有一套自然的市场规则约束着你,这个力量就是资本主义。
        问:全球化最近对于大陆的影响确实是越来越明显。尽管大陆在经济水平上还是生产社会,但能明显感觉到人们已经开始对于商品以及商品背后的符号象征意义产生狂热的追求,在大众媒介的作用下已经逐渐认同一种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幸福模式。基于这种情况,您认为中国现在到底有没有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消费主义文化?
        答:消费主义文化绝对有,而且已经构成对中国人文快速的威胁。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这个名词进入科技之后,它的符号越来越复杂,引诱力越来越强,其背后是推动大家的时间感越来越急迫。这些影响全部都如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 )所说的那样是符号化的东西。鲍德里亚发明了所谓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认为我们进入了一个“更真实的社会”,你也可以说商品带给你的壮丽风景(spectacle)就是一种虚拟的现实,是用各种商品、广告营造出来的,让你看到之后就产生欲望。比如一到圣诞节之类的节日,所有商店都会张灯结彩,你一看到就会想:我好幸福,我要去买东西了。现在的广告都非常精彩,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引诱你进去,我就曾经在商店看到一件夹克,我真的就进去了,然后就买下来了,结果回家穿起来太小,这非常典型地体现了人和商品的关系经过了一系列的广告符号化。
        问:您提到了时间感的急迫,这是否也是全球化带给我们的重要影响之一?因为现在明显感觉到时间越来越不够用了。
        答:这正是我要说的,21世纪社会的压力绝对超过19世纪,最明显的就是香港科技大学连续有三个学生自杀,中文大学也有好几个自杀的,全部来自中国大陆,有一个就是从我办公室的大楼上跳下去的,表面上都是压力太大,这些压力从哪里来的,他们没有讲。对我来讲它的基本来源就是全球化影响下的现代性(Modernity)。现代性是个很奇怪的字眼,根本不是中文,它是个抽象的名词,是从英文、法文、德文转译过来的,它所指的是西方两百年来整个社会、经济的变迁,而这个变迁使得西方社会整个进入了一个“现代”(Modern)的时代。现代与古代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时间的观念、时间的价值还有时间的算法都改了。现在大家每个人都戴表,好的表里面都有几个不同的时间:伦敦的时间,纽约的时间……香港的商人看手表就知道纽约股市现在几点。这个时间的观念基本上是从西方带来的,现代人对于时间非常看重,但在古代的欧洲和中国,时间没有那么重要。中国古代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请问他在田里工作多少小时?他的回答是:“什么叫做小时?”因为“小时”这个观念不是中国的。你是一个罪犯,在扬州作案,午夜风高的时候你可能是在某一更去抢街,“更”的划分根据的是巡街的更夫敲的更,后来我们一算才知道,古时候的一更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世界对于时间都有各自不同的算法,中国古代的算法是根据月亮,后来才变成根据太阳,西方的古罗马用的也是不同的东西。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想把我研究的题目和日常生活连在一起,我总算找到一个连接点,就是时间的观念。
        问:现代西方时间观念的侵入使我们把时间量化、精细化了,全球化和现代科技理论上使分工更加细致和有效了,大大提高了人们的工作效率。但就我个人感觉而言,我们每天工作的时间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大大减少,反而增加了,而且我们似乎失去了上一代人悠闲的生活节奏。全球化和现代性对于效率(Efficiency)的许诺似乎变成了一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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