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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

发布: 2014-4-10 18:33 | 作者: 曾晓文



        丹尼斯想到雪兰在深圳时被虐打的经历,心痛起来,随后又羞怒,因为他成了被教育者。羞怒像火,快速地蔓延,把他的情绪烧得乌焦。姐姐黄钰一向反 对他娶雪兰为妻,因为雪兰把他卷入底层的泥沼。他完全有机会过另外一种平静的、干净的生活,但他一意孤行,因此坐进这间耻辱的课堂,不久还要处理雪兰那被 尖刀刺得触目惊心的尸体……
        课间休息时,丹尼斯看到汉克向自动售货机走去,便跟随过去。汉克买了一罐可乐,飞快地撕开封口,仰起脖子,把半罐直接倒进喉咙里。丹尼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竟找不出硬币来。
        汉克拿出几枚硬币,问丹尼斯,半揶揄半自嘲,“同学,你想喝什么?”
        丹尼斯也要可乐,尽管他并不喜欢,“算我欠你,没准儿下课后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汉克点点头,“上完这么痛苦的课,我们必须喝一杯!”
        两人碰了碰手中的可乐罐,不约而同地说:“一言未定!”
        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丹尼斯随汉克来到市中心一家名叫“蜘蛛城”的酒吧。“蜘蛛城”的建筑已有百年历史,但不久前内部被装修成现代风格:真皮沙 发,高背吧椅,不锈钢吊灯……墙上的巨幅油画,出自抽象派画家的手笔,画面远看似乎是一位丰腴女人的胴体,近看只是一团浓重的色彩。这家酒吧是汉克选的, 看得出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即使谈女人,都要挑选合适的地点,丹尼斯想。
        在吧台旁,两人各自要了一杯威士忌。两人在聊过了天气、温哥华冰球队、税收等等之后,丹尼斯问:
        “你大概也是初犯吧?”
        汉克抽动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初次被逮上……以前我有一个固定的……”
        “她叫什么名字?很火辣吧?”丹尼斯表现出十足兴趣。
        “她叫蜜雪儿,像上好的白兰地,白兰地的最佳酒龄三十年左右,蜜雪儿三十多岁,风情浓郁。她要芬芳,就绽出微笑;要诱惑,就露出冷艳;要浓郁,便透出狂野……”
        汉克总在大东亚宾馆会见蜜雪儿,永远预定九层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面向海湾,而海湾连接青山。他提前半小时进入房间,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小心 地挂到衣架上,把裤子顺裤线折好,搭到衣架的横梁上,然后换上浴衣、拖鞋,给自己点燃一支雪茄,坐到窗前的扶手椅上。随后蜜雪儿会敲门,他给她打开门,然 后又坐回到扶手椅,隔一小段距离欣赏她。他不再束手服从荷尔蒙的控制,不会见到心仪的女人就饿狼般扑上去,从保持距离到消除距离的过渡让他陶醉。接近晚 年,陶醉比宣泄更有吸引力。
        汉克在一家制药公司当总裁,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家庭也几乎完美。妻子玛莎出生于医生家庭,受过良好教育,在一家救助儿童的慈善机构工作了三十 年,退休后仍热衷于慈善事业。她心地善良,但善良得像超级市场里过了期的薄饼,不免枯燥。她喜欢种草养花,烘烤香草味的奶油蛋糕。他们有正常的性生活,彼 此并没有抱怨,但没有抱怨并不等于满足和喜悦。人生苦短,汉克不想一辈子吃同一种口味的蛋糕。
        “其实,很多男人都幻想成为Hugh Hefner(休·海夫纳)!” 汉克感慨地说,“《花花公子》杂志的创办人!他说文明社会的三大发明是火、轮子和《花花公子》杂志。你必须承认他对北美 文化和性自由的影响。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一群二十几岁的金发美女同居!他过得多快活啊!这还不算,他买的墓地,紧挨着玛丽莲·梦露的墓地!他即使死了, 也还有‘性感女神’作伴儿!”
        一年前,汉克开始背着玛莎找妓女。每个妓女都像不同口味的蛋糕,吃第一次感觉甜美,但不足以让他反复品尝,直到遇见蜜雪儿。他在一家寻芳网站上 第一次看到蜜雪儿的照片。一个黑头发的犹太人买蜜雪儿的钟,先付一半的钱,完事后声称对蜜雪儿的服务不满意,拒付另一半,被蜜雪儿打了一拳,打得右眼青 肿。他回到家立即把蜜雪儿的照片贴到网上,警告广大嫖客“不要接近凶蛮妓女”。照片上的蜜雪儿眉目含情,红唇烈焰,还有几分侠气,让住家男都动心,何况那 些四处拈花惹草的男人?蜜雪儿由此一夜成名,几日间手机便被打爆。汉克出到三倍的价钱才约到她。初次见面,便给她一条钻石项链,此后还接连不断地奉送礼 物,毫无疑问地成了她“最喜爱的顾客”。
        如果嫖客对妓女有忠诚的话,那么汉克把忠诚奉献给了蜜雪儿。蜜雪儿拥有东方女人的精致五官,同时拥有西方女人的高挑身材和丰满胸脯。他喜欢她牛 奶糖颜色的细腻皮肤,比白皮肤更丰富,比黑皮肤更含蓄。他平均一个月和蜜雪儿见两次面,把她当作自己最隐秘的享受。他们常玩“角色扮演游戏”。有时,她会 穿着一身雪白的护士服飘然而至,不过裙子比真正的护士服短得多,他则扮演渴望安慰的病人;有时她会摇身变成斯文的女秘书,而他是飞扬跋扈的老板……当然他 最喜欢当逃犯,让她扮警察,用假警棍一次一次击中他。她穿上警服既英武又性感,抽打他时还忍不住朗声大笑……没有哪个女人能像蜜雪儿那样刺激他的兴奋神 经,让他把男人做得淋漓、彻底。
        他是个生活得极有规律的人。他一旦把蜜雪儿纳入生活规律,就不能容忍任何人打破。他六十岁的生日是在八月底,他计划在生日前一天和蜜雪儿一起庆 祝。五月时蜜雪儿说要回中国老家定居,不准备再回温哥华,他失望至极。他出价一天五千加元,让蜜雪儿动了心,答应他赶回来赴约。距离约会日期还有三天,他 打通了蜜雪儿的电话,得知她已回到温哥华,到时一定赴约,心里才有了着落。
        那天,他照例坐在大东亚宾馆九层走廊尽头的房间等待。再过一天就六十岁的了,却被思念的雾缭绕,他不禁有些自嘲。
        蜜雪儿失约了。
        他坐在扶手椅上,忍受着种种刑罚的折磨:等待、委屈、愤恨、绝望……到了午夜一点,他疲惫万分,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躺到地毯上,昏沉沉地睡去……
        丹尼斯端详着汉克的脸,似乎要找出一条杀手的皱纹来。因为蜜雪儿失约,汉克会不会恼羞成怒?蜜雪儿将永久居住大陆,他再也不能染指,索性杀了她。既然他得不到,也不想让别的男人得到……
        想到这里,一股寒气便从丹尼斯的脖后升起来。
        几杯酒下肚,汉克感伤起来。当他从报纸上看到蜜雪儿被杀害的消息,他的心碎了。他雇人送鲜花到蜜雪儿的公寓,还给她发过短信。他抗拒不了对她的 思念,希望能在短时间里找到一个替代品,于是根据广告找到另一个中国妓女的家,结果被守在门口的女警察捉获……他的妻子得知他进“嫖客学校”,震惊得全身 毛发颤动,连夜赶到牧师那里忏悔。他相信玛莎不会放弃他,因为放弃他,就等于把他放逐给魔鬼,同时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如果她拯救他,她还有机会挽回面子, 保持家庭的完整。
        丹尼斯和汉克离开“蜘蛛城”酒吧,替汉克叫了一辆出租车。汉克像头醉熊似的钻进狭小的出租车,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把头探出车窗,伸出宽大的手掌向丹尼斯无力地挥了挥。
        那一刻,丹尼斯从汉克挥手的姿式中看出苍老和孤独……
        4、
        丹尼斯从“嫖客学校”结业后,处理好雪兰的后事,便带着雪兰的骨灰回到了多伦多。一下飞机,他就直奔黄钰的家。
        黄钰是丹尼斯同父异母的姐姐,比他年长十一岁。黄钰出生于香港,六、七岁时,父亲和母亲离了婚,黄钰随母亲移民加拿大温哥华。父亲随后娶了一个 电影演员,并和她生有一子丹尼斯。黄钰很快便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高中毕业后进入多伦多大学读书,大学毕业后进入道明银行工作。坐在一群肌肤雪白、人高马 大的女同事之间,黄钰虽是黄皮肤,身材瘦小,但柳眉薄唇,神情坚定,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几年后,父亲突然去世,她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丹尼斯。那 时丹尼斯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站在父亲的遗像面前,像父亲转世,不过神情中多一层天真懵懂。父亲的后妻哭得呼天抢地,不知是出于悲伤, 还是对未来的恐惧。黄钰突然生出一份勇气,要引领丹尼斯的人生旅程。长姐如母,此后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但管教严格。他十七岁时从香港到伦敦学法律,毕业后 到加拿大著名的“丹顿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一路走来,都要归功于黄钰的牵引
        丹尼斯移民多伦多那年,黄钰从道明银行辞职,开办一家金融理财公司,并与白人汤姆森先生结婚。汤姆森先生长得一表人材,是保守党党员,就职于市 政府。两人在靠近安大略湖湖滨的富人区买下一幢房子,过起有滋有味的中产阶级生活。她因为先天的身体原因,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婚姻。 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事业上,并参与诸多慈善活动,逐渐在政界和社交界积累一些名声。在黄钰的眼里,多伦多的生活无非就是几个圈子,她与汤姆森的异族婚姻 被高尚的圈子接受,是她的幸运。她自然没有忽略丹尼斯,把他介绍进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当丹尼斯在事业上逐渐立足,黄钰开始为他物色妻子人选,但他在女人的问题上远不如在事业上头脑那么清醒。八年前,他到深圳出差几次,用黄钰的话 形容,“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夜总会里的大陆妹迷上”,那女人便是雪兰。有一天他宣布要娶雪兰为妻,黄钰一反冷静克制的态度,暴跳起来,怒发几乎冲破房顶。一 个“堕落了的大陆妹”即将侵入她的家庭,她当然如临大敌,用尽所有可以想到的办法阻止丹尼斯,但他主意已定。
        在雪兰搬到多伦多不久。丹尼斯看中富人区的一幢房子,但因不熟悉房地产业的行情,便征求黄钰的意见。黄钰走进那幢房子,看到起居室的落地窗前站 着一个白衣女人,猜想是雪兰。她期待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风尘面孔,不料女人转过身来,展现的竟是一张素面,这令她有些措手不及。雪兰穿式样简洁却剪裁合体 的白衬衣,松开第二粒纽扣,让人可以窥见她高耸的酥胸。黄钰暗想,松开一粒纽扣看似无意,其实泄露出她随时魅惑男人的心机……雪兰伸出手,和黄钰握了握, 并没有表现出敬重和阿谀,又给黄钰多添几分惊讶。
        当时丹尼斯不过是普通律师,收入并不丰厚。黄钰问丹尼斯怎么能承担这么昂贵的房子,丹尼斯说:
        “雪兰手里有些积蓄,她一定要拿出来当首付金。”
        黄钰后来对丹尼斯说:“雪兰是夜总会‘头牌小姐’,当然会存下私房钱,不过没有一分是干净的。”
        不久,黄钰的丈夫汤姆森先生开始竞选保守党议员。黄钰宴请几位重要客人和他们的夫人,其中包括两位现任议员,支持汤姆森先生的两位富商,还有电 视台资深的新闻播音员。丹尼斯是汤姆森先生竞选委员会的重要成员,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尽管黄钰对邀请雪兰千百个不情愿,但如果雪兰不出面,反倒会引起客 人的好奇心,惹出许多问题。
        黄钰花了几个星期时间精心准备,对家宴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具体到用哪一套餐具,哪一块台布。在餐前上鸡尾酒、上等奶酪、风味小吃,晚餐包 括沙拉、两道主菜、三样配菜、一道汤,红酒和白酒,餐后还有甜点。黄钰凡事追求完美,何况这场家宴还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汤姆森先生的政治生涯。
        那天丹尼斯和雪兰在路上堵车,到黄钰家有些迟。面对高朋满座,雪兰竟不立即寒暄问好,而是径自坐到餐桌旁,端起一杯水就喝起来。坐在她身旁的议员太太面露愠色:“你用了我的水杯!”
        雪兰一脸困惑,水杯是满的,似乎没有人喝过,便用蹩脚的英语大声问:“这是你的?你怎么知道?”
        满座的贵宾霎时安静下来,人人都露出一脸诧异。
        丹尼斯急忙低声在她耳边解释,“在宴会上,你右手边的水杯才是你的!”
        汤姆森先生的脸色变了,连连摇头。黄钰立即向客人解释:“大陆来的,还没学会礼仪。”
        黄钰的目光冰剑般无声地掷向雪兰,让雪兰不敢正视,败下阵来,窘迫得几乎要藏到雪白的桌布下面去。黄钰悔恨万分,她设计了所有物质细节,却忽略了“调教”一个大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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