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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

发布: 2014-4-10 18:33 | 作者: 曾晓文



        “我天生就这么个人!”站在雪兰的公寓里,丹尼斯仍在咀嚼这句话,她究竟天生是怎么一个人?
        雪兰离婚后一年几次回多伦多看望女儿,但丹尼斯从未带女儿到温哥华看望过她。他对雪兰重操旧业有所耳闻,却不想了解太多细节,宁愿心被离异割去 一大块,而不愿被细节的钝刀缓慢地切割成丝丝条条。此刻,雪兰的离异后的生活袒露在他的面前。对于丹尼斯,雪兰在住过自家三层楼、四间卧室的豪宅后,会再 习惯这么简陋的公寓,实在是一个谜。
        公寓是一居室。起居室里的家俱简单、廉价,像临时的道具,曲散幕落时,会被主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不过奶油色手钩花的桌布和暗红色双面绒的沙发 套,遮盖住寒酸,倒装点出几分靓丽。沙发上摆着一个粉红书包,书包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同样颜色的小女孩裙装。那该是雪兰给凯莉准备的上学礼物。他拿起书 包,看到上面绘有小美人鱼的图案。他给凯莉读过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凯莉喜欢小美人鱼,甚至也喜欢王子,但雪兰说童话都是骗人的,世上有几个人能为 爱情忍受痛苦和委屈?他还注意到书包旁有一个拆了封的邮包,里面装着十盒专治癌症的“易瑞沙”。这是给谁买的呢?一定是给关系密切的人,不然雪兰不会买这 么昂贵的药品。
        一张大床几乎占据整间卧室,床上暗红的丝绸被子,缝入一层层的东方诱惑。丹尼斯想象雪兰玉体横陈的样子,嫉恨就像爆竹的火捻开始滋滋作响。他突 然想放一把火,把这间卧室点燃。他似乎看到雪兰裸身跳入火中舞蹈,火焰开始舔舐她的长发和肌肤,她却兴奋起来,扭动得越发恣意,而她的红唇是开放得最为绚 丽的一朵火焰:
        “红唇烈焰极待抚慰
        柔情欲望迷失得彻底……”
        她引火烧了身,倒不觉得煎熬,直到燃成灰烬,永远沉入黑暗……
        丹尼斯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堆照片,其中一张合影引起他的注意: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女相依站在一条江边,那女人是雪兰。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国 字脸,比雪兰高出一头。根据雪兰的面容,可以推断照片是最近一两年拍的。他想象过雪兰会有新情人,但想象中的人物总有些抽象,落实到照片上,便具体清晰, 甚至还会活动起来,在眼前晃来晃去,直晃得让人厌烦。
        丹尼斯走出卧室,问威廉照片上的男人是谁,威廉已经拿到一张相似的合影,刚开始调查,但雪兰的邻居都说从来没见过他。如果他住在中国大陆,碍于距离和语言,调查难度会大得多。
        丹尼斯委婉地问:“是不是找个华裔刑警,协助你调查雪兰的案子,更合适些?”
        “刚出了一个大案,两个黑帮团伙火拼,一个华裔团伙,一个越裔团伙,死了好几个人,还查出大宗毒品、假货……华裔刑警都没有空……”威廉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会尽力。”
        丹尼斯带上书包、裙装、装药品的邮包,还有雪兰和陌生男人的合影,离开雪兰的公寓。
        “其它的东西,都不保留了吗?”威廉问。
        丹尼斯摇摇头,心想,尤其是那床暗红色的被子,尽快把它丢进垃圾箱吧。
        在楼门口分手时,威廉递给丹尼斯一张自己的名片,说:“想起什么线索,请打电话给我。”
        丹尼斯来到“亚洲宾馆”,给自己要了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一头便跌倒在床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置身于斯坦利公园的森林中。他在裸露的树根之间磕磕绊绊地走着,凭对照片上雪兰死亡现场的记忆,试图寻找她被杀害的地 点。到处都是相似的树、相似的草,地上没有人的足迹。他迷路了,东奔西突,心被恐惧钳得紧紧的。突然,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猛转过头,看到雪兰嘟着红 唇向他挥手,他惊喜地向她奔过去,可她却掉头离开。他气急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加快步伐,瞄准她的头掷过去,她无声地倒在地上,血从她的头上汩汩涌 出。他哭喊着跑近她,抱起她的头……这时公园里的一根巨大的印第安图腾柱倒下来,正砸中他的身体,他发出一声惨叫……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没脱衣服睡在宾馆的床上,手上并没有一丝血迹。
        3、
        丹尼斯吃力地睁开眼,看看床头的闹钟,吃惊地发现时间已接近中午。他模糊地记得昨夜做过噩梦,梦醒后在床上躺了很久,一分一秒地捱着五脏俱焚般的疼痛。在晨光乍现的时候,他才再次入睡。
        起床后,他没有任何食欲,只在宾馆的餐厅里点了一杯法国咖啡。他像往常一样,给咖啡加两小勺糖,一小勺半牛奶,他尝了一口,又点入两滴牛奶。咖啡的味道终于恰到好处。
        他对咖啡的味道,像对女人一样挑剔。在离婚后,他还没有约会过一次,倒不是缺乏自信,而是不相信自己能遇上合口味的女人,或者说,雪兰使其他女人变得索然寡味。
        离开宾馆,他便去唐人街附近的“舒坦按摩院”找红丫。按摩院的老板娘高颧骨、厚嘴唇,说一口广东话。原本对丹尼斯笑脸相迎,但当听说他是来找红丫的,脸色便阴下来,说,自从雪兰出了事儿,红丫就不在这儿做了,到“二埠”的红灯区去找她吧。
        “雪兰她,”丹尼斯问,“在这儿得罪过什么人吗?”
        “她什么事都要拔头筹的,慷慨的客人都让她抢去了,还专泡有妇之夫,能不得罪人吗?泡有妇之夫,不用担责任,这是她的想法,但她从来不替别的女人想想……”
        “你知道那些有妇之夫的名字吗?”
        “我不会告诉你,我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还想多活几天。”说罢,老板娘便扭身走开。
        丹尼斯打出租车来到红灯区。红灯区座落在一条局促的小街上,比起大陆的一些容忍同类交易的豪华宾馆,这里的店铺不免落伍、寒酸。刚到营业的时 间,各家店铺把遮挡橱窗的帘子一一撩开,于是橱窗内的各色身体:牛奶色的、黑巧克力色的、麦芽色的……都展露出来,引发的却是另类的“食欲”。
        丹尼斯端详了橱窗里的每一个女人,但没有找到红丫。他失望地准备离开,却发现红丫正站在街口处,和一个光头的墨西哥裔男人讨价还价。
        红丫看到丹尼斯,打发掉墨西哥裔男人,来到他的身边,眼睛里立即涌出泪光。她穿黑色紧身衫,红黑格超短裙,粗看依然娇小,还有几分诱人,但对比在深圳的时候,已是昨日黄花,丹尼斯想,这些年她一直让男人消费自己,可没有哪个男人会呵护她的容颜。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红丫问。
        “你是雪兰的朋友,我当然要来找你。”
        “这样的事儿出在雪兰身上,让我真受不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雪兰,是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前,她那时候刚从大陆结婚回来,容光焕发的……”
        “和谁结婚?”
        “小梁!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
        丹尼斯一直以为雪兰只迷恋放纵的生活,让一个又一个男人神魂颠倒,没想到她竟尘埃落定,回归二人世界!他从口袋里掏出雪兰和“国字脸”的合影,问,”这个人是小梁吗?”
        红丫点点头,“是他!雪兰给我看过这张照片。谁能想象雪兰会再婚?对做我们这行的,有几个男人能有真心呢?”
        丹尼斯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红丫意识到自已的话有些不妥,急忙说,“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你有小梁的电话吗?”
        红丫在自己的手机上查了一会儿,给了丹尼斯一个电话号码,“雪兰在大陆家里的电话,你打这个电话应该能找到小梁。小梁本来不肯放她再回温哥华,但她想再赚些快钱。她总说,这年月,有钱傍身才最安全……”
        丹尼斯问起雪兰的熟客。他把红丫说出的几个名字,都录入自己的黑莓手机。红丫说其中那个叫汉克的,有点怪,但雪兰喜欢他,因为他出手最大方。
        “出手最大方?”丹尼斯在心里不屑“哼”了一声,能在雪兰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男人,哪一个出手不大方?随后问:
        “那个汉克姓什么?”
        “姓基尔,和电影明星理查德·基尔的姓一样,所以我记住啦。”
        丹尼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个红丫,“一点小意思。”红丫接过钞票,塞进自己的小挎包,
        这时路边的两个健壮的西裔男人突然围过来,其中一个掏出手铐,不由分说就给丹尼斯戴上。他们显然是便衣警察。
        其中一个警察翘起小胡子,问:“你知不知道嫖娼是犯法的?”
        丹尼斯叫嚷起来,“你们搞错了,她是我的朋友!”
        小胡子警察嘲笑起来,“所有的嫖客都这么说!”
        红丫向丹尼斯挥挥手,“我不能陪你了。你是大律师,会替自己辩护!”说完就离开了。
        红丫当妓女,受法律保护,他拿钱给妓女,却犯了法。丹尼斯望着红丫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胡子警察对丹尼斯还算手下留情,念他初犯,责令他自费进入温哥华的“嫖客学校”受教育,也免得上法庭留下犯罪记录,断送律师前途。丹尼斯没有心思打官司,况且打也未必能赢回清白,“嫖客学校”两天后开学,课程不过一天而已,索性办了入学手续。
        晚上回到旅馆,他给“丹顿律师事务所”的秘书、黄钰和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们自己要在温哥华多住几天。
        他犹豫再三,最后拨通了小梁的电话。小梁的声音沙哑,却分明在喊,腔调很不耐烦,显然不善温文尔雅的交谈。小梁听到丹尼斯的自我介绍,似乎大吃 一惊。丹尼斯尽量把语气调整得自然,问小梁是否知道雪兰的事,小梁说在网上看到了。丹尼斯想安慰他几句,但一想到没有人会安慰自己,便赌气地咬住舌尖,把 安慰话又吞回去。
        丹尼斯接着问小梁雪兰有没有新遗嘱。小梁回答没有,活着的时候写遗嘱多丧气。他同意雪兰火化,但希望保留骨灰。丹尼斯立即说,正巧自己下星期要 去江天市出差,可以把雪兰的骨灰顺便带给他。他同意了,并给了丹尼斯自己家的地址。丹尼斯这么迅速地找到一个借口,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对雪兰和小梁的生 活好奇,这种好奇心足以驱使他远行万里。
        丹尼斯还说雪兰买了一些“易瑞沙”,大概是给小梁的,他也可以带过去。小梁告诉丹尼斯得癌症的是他爸爸,这时他的声调变得更沙哑,爸爸还在,雪兰却不在了。电话里出现了一刻沉默。两个男人隔洋立在沉默的两端,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
        丹尼斯终于挂断电话。
        雪兰在温哥华公寓里的生活,并不是她在离开多伦多后的全部生活,在中国的江天市,她还有另一重生活。此刻对于丹尼斯,最可怕的已不是她的背弃,而是她在重重迷雾中依然诱惑自己……
        丹尼斯走进“嫖客学校”的教室,看到里面已坐了二十几个人,大部分是男人,年龄从二十到六十不等。轮到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时,一位年长的白人说他名叫汉克·基尔。
        丹尼斯心一惊,这个人和雪兰喜欢的那个嫖客同名同姓!
        汉克头大肩宽,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让人联想到整日耕作的农民,但他穿着讲究,流露出生活得意者的傲慢。他似乎感觉到丹尼斯的注视,神情有些尴尬,却仍挺直腰板,目不斜视。
        讲课人先是一位白头发的护士。女护士在医院里工作多年,接触过很多艾滋病患者。她在大屏幕上一张张展示艾滋病患者的图片。这些人因嫖妓染上爱滋 病,接受五花八门的治疗,仍在死亡线上挣扎,无不满面痛苦和悔恨。随后走上讲台的是小胡子警察。他讲述城市里有组织的犯罪集团的内幕,诸如犯罪集团的成员 强迫妓女站街卖淫,甚至侮辱凌虐她们。坐在后排的一个俄国妓女站起来,走上讲台,脱下衬衣,露出身上被鞭打留下的伤痕。
        学员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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