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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

发布: 2014-4-10 18:33 | 作者: 曾晓文



        在整个晚宴期间,雪兰都沉默着。客人们热衷的话题:选举、股票、电影、音乐会、冰球、高尔夫……对于她都陌生无比,更何况她还不能操练简单的英 语。丹尼斯看到雪兰手里紧攥着一付刀叉,如坐针毡,突然不无悲哀地想,美,竟是分场合的,那个曾在夜总会里神采飞扬的东方“风月俏佳人”,在这种西方的竞 赛知识和兴趣的场合中,居然呆若木鸡。
        从那以后,雪兰很少出席各种应酬场合。她和丹尼斯住在同一幢房子中,却生活在两个圈子里。女儿凯莉出生后,雪兰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她的身上。凯 莉满三岁,黄钰建议把她送进“学前班”,学些英文和算术,和小朋友们游戏,免得整天和雪兰呆在一起,学一口“土得掉渣的东北话”。雪兰坚决反对,因为凯莉 身体比同龄人弱小,担心她受欺负。丹尼斯一向憎恨在姐姐和妻子面前申明观点,但这一次他站到了黄钰的立场上。黄钰还经常自告奋勇地教凯莉英文,让丹尼斯感 到安慰的是,姐姐有机会宣泄自己的母爱,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母爱一如洪水,随时会冲垮妻子的孤零田园。
        那一年的圣诞节,汤姆森先生的父母在家里为儿童举办一场豪华派对,邀请了凯莉。凯莉坐进汤姆森先生和黄钰的“劳斯莱斯”,欢天喜地,不停地兴奋 叫嚷。她即将看到缀满上千彩灯的圣诞树,加拿大最著名的小丑表演,还会得到一个限量版的“芭比娃娃”……丹尼斯和雪兰站在自家车库的门口,望着凯莉挥手远 去。天空阴郁,还零星地飘着雪,没穿大衣的雪兰瑟瑟发抖。丹尼斯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怪异。她像一个城堡里的妇人,遭遇入侵,节节退到最顶层的阁楼里,绝 望、决绝,似乎随时准备纵身一跳……
        不久,雪兰提出离婚。丹尼斯和她恶吵一通,把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都用上了,说雪兰是“天生的婊子,立了牌坊之后还是婊子”。雪兰一怒之下,摔碎了 他收藏的一个波兰水晶花瓶,他扑上去用两手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两样冲动:结束她的生命和亲近她的身体,一样的激烈。她的嘴唇慢慢开始泛白,费力地呻 吟着,从喉咙里挤出小女孩般细小的声音,请求他的原谅,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终于松开了手……
        已过了午夜。丹尼斯看到黄钰家客房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发现凯莉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坐在床上,黄钰坐在她的身边。
        “爸爸!”凯莉哭叫着,滚爬着扑过来,跌进丹尼斯的怀里。
        “我都告诉她了,”黄钰说,“我知道雪兰出事了,中英文报纸都报道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才五岁!”丹尼斯惊讶地叫道。
        “她早晚要知道的,早一点儿面对现实。”
        “你……”丹尼斯一时语噎。
        对于黄钰,娶雪兰为妻,是丹尼斯一生中的最大败笔。黄钰对雪兰的怒气顽强得像核导弹爆炸后的气味,弥漫了几年,直到丹尼斯和雪兰离了婚,赢得女儿凯莉的抚养权,她的怒气才消了一些。现在雪兰已不在人世,她有些急迫地要把她的痕迹涂抹掉,急迫得不无残酷。
        丹尼斯把凯莉抱在怀里,用手指抹她脸上的泪,但很徒劳,抹去一帘,她就会再输送一帘。
        凯莉说:“妈妈再也不会回家了,是吗?”
        丹尼斯无言以对。他突然有些妒忌凯莉,至少,她在他的怀里得到了一些释放,而他的泪,却大片大片地冰川般凝着,只露出一角。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粉红的裙装和书包,“这是你妈妈给你买的。”
        凯莉竟立即换上新裙装,走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我喜欢。我妈知道我喜欢什么。”
        “爸爸以后也会买你喜欢的东西。”丹尼斯许愿道。
        凯莉突然又哭起来,“明年我要是长高了,就不能穿这条裙子啦!”
        “那你也可以永远保留它。”丹尼斯说。
        凯莉和衣躺到床上,怀里还抱着新书包,慢慢地睡着了。他不忍心把她手里的书包拿开,只替她盖上被子,然后和黄钰先后走出了凯莉的卧室。
        在厨房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啜饮起来。
        “在这种时候,喝酒对你不好。”黄钰说。
        黄钰永远要干涉自己的生活,她无法控制,丹尼斯想,就像自己要迷恋雪兰,也无法控制。也许,失控才是人类生活的常态,而稳定只是痴人说梦。
        “我准备去江天市,”他说,“见一个人。”
        “你想去了解倪雪兰的新老公,对不对?”
        他惊讶起来,“你怎么知道她有新老公?”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
        “我发现你很可怕!”
        “我一点儿都不可怕,我得了解你的敌人,这样我才能我保护你。”
        “雪兰不是我的敌人,”丹尼斯摇摇头,“有些事你永远不懂。”
        “懂不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雪兰谋杀案忘掉;警察会去调查,这不是你的责任。”
        “我忘不掉。温哥华的警察不了解中国人的事情,我或许能查出点线索来,”丹尼斯说,“我不在多伦多的时候,就要靠你照顾凯莉。”
        黄钰有些愤愤,“我的公司快撑不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需要你的帮助,可你不但不助一臂之力,反倒把凯莉推给我,实在太自私了!”
        丹尼斯沉默了。他无法不自私。黄钰即使事业失败,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但雪兰却再没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他要替雪兰代言。
        5、
        丹尼斯乘坐的飞机下午抵达江天市。
        比起多伦多,这里的秋深了许多。白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厚厚地摞在地上。路两旁的松树上凛冽地挂了霜,在太阳下泛着光。太阳悬得高远,透着经历过热烈的冷静,似乎对万物都收起了怜惜。
        楼房比想象得高,街道也比想象得宽。这是丹尼斯第一次来江天市,雪兰的老家。在他和雪兰生活的六年中,雪兰带着凯莉回来过两次,但丹尼斯都因为 工作的原因没能陪她们。现在他终于来了,雪兰却化成一捧灰,被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小盒子又被装进他的精致的手提箱。这双重的精致都与生命无关。离婚两 年来,他一直不能原宥雪兰的背弃,但此刻竟歉疚起来,心像脚下的树叶般,发出细微破碎却温存的声音。
        在新开发的小区,楼群似乎比多伦多的湖边楼群还气派,四周的草地也被打理得有模有样。丹尼斯按照小梁给他的地址,找到了5号楼十二层最东头的一 个单元。他望着眼前森严壁垒的安全门,有些踌躇。他对小梁几乎一无所知,为什么执意要探究小梁和雪兰的生活?他办理过许多刑事案件,当事人出于好奇心,卷 入危险甚至罪恶。他经常警告当事人,不要被好奇心操纵,可此刻他却身不由己。
        他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男人拄着一支拐杖,左脚打着石膏。他和丹尼斯年纪相仿,“国字脸”,五官颇有棱角。头发乱糟糟的,皮肤有点儿糙。丹尼斯不敢恭维他的品味,棕色腰带配黑凉鞋,显然不懂色彩搭配。不过透过T恤衫,能隐约看到他的一身肌肉,又不得不承认他有几分性感。
        “你一定是小梁了。”丹尼斯说。
        男人点点头,“你是小黄,对不对?”
        在加拿大没有人叫过丹尼斯“小黄”,这个称呼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含混地应下。入乡随俗,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他的生活。
        这是一套三居室。内装修的豪华,超乎丹尼斯的预料。客厅的水晶吊灯,全套的家俱,乳脂色的地毯,无不簇新得晃眼。
        “这些家俱,是雪兰精心挑的,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原来雪兰喜欢这些现代的全新的东西!丹尼斯的房子是维多利亚风格,红砖木窗的结构,用现代家俱布置,并不搭调,况且他喜欢收藏古董,便四处淘 宝,淘来左一件右一件的欧洲古董家俱。他的亲友都赞叹他营造了高雅的怀古气息,雪兰也从未提出异议,丹尼斯以为她也对这样的风格着迷,原来她不过是把真正 的喜好隐藏了起来。
        “到饭厅里坐吧,”小梁说。
        饭厅的大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海鲜俱全,还有三双碗筷。丹尼斯猜想第三双是给雪兰的,心里震了一下。
        小梁说他腿脚不方便,请了个厨师来做顿饭,给丹尼斯接风。
        丹尼斯从手提箱里拿出雪兰的骨灰盒,递给了小梁。
        小梁悲哀地说:“上次走时还活灵活现的,现在变成了一捧灰。”他把骨灰盒放到碗柜上,和丹尼斯在餐桌两旁坐下来,开始吃饭。两人似乎都没有食 欲,吃了几口,便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呆坐,像两个俑,不过一个似乎是瓷,另一个似乎是陶。小梁拿出中华烟,递一支给丹尼斯,丹尼斯摇摇头,“我不抽 烟。”小梁开始喷云吐雾。丹尼斯极少和吸烟人坐得这么近,眼睛被熏出泪,却忍着。
        小梁开始追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那一年,雪兰8岁,小梁9岁。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小梁站在饭桌上舞剑。小梁的父亲老梁,酒足饭饱,坐在沙发上喝茶,欣赏小梁的表演。他不给小梁真刀真剑,让他拿木剑耍耍,逞 逞英雄而已。木剑上被涂了银粉,起落间,银光闪耀。小梁眉飞色舞地刺了几个花式,竟张扬出一些侠气。老梁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笑意在空气中暖暖地浮 动,融入残留的“二锅头”的香气、儿子清新的汗气,把家的气味调到恰到好处的醉人。
        这时门铃声响起。还未等老梁反应过来,小梁已敏捷地从饭桌上跳下,冲到门口。打开门,看到一位阿姨牵一个女孩胆怯地站在门口。阿姨三十多岁,打 扮简朴,面容憔悴,手里提一个人造革皮包,像乡下来的穷亲戚。女孩比自己高半头,好像刚哭过。多年后,小梁在一篇小说中读到“梨花带雨”一词,发现用这个 词形容女孩那时的神态最恰切不过。
        老梁并没有起身,只问,“你们找谁?”
        阿姨立即谦恭地微笑,“梁科长,我们娘俩儿想求您帮个忙。我叫向婉,在机械制造厂工会工作,我女儿叫雪兰。”老梁当时在公安局刑侦科当副科长,但只要科长不在场,所有人都把那个“副”字去除。
        母女两人已经进了门,老梁也不好赶她们出去,就让向婉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雪兰便立在母亲身边。
        向婉向梁家父子讲起了自己丈夫倪原的遭遇。倪原也在机械制造厂工作,当车间主任。有一天倪原陪客户到“大天鹅饭店”吃饭,坐进贵宾间隔壁的一个 单间。他原本大嗓门,酒喝得兴奋,又把声音提高几度。突然,三个大汉闯进来,把他揪到饭店后院。其中两个大汉按住他,另一个瘸腿大汉挥起手中的一根铁棒, 在他右腿上打了十几棒,全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嚎叫。一边砸,一边说,“谁叫你说话这么大嗓门!打断你的腿你就长记性啦!”瘸腿大汉打累了,歇了手。三个人便 丢下倪原,回到贵宾间。倪原拖着一条伤腿溜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躲进了厕所。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瘸腿大汉终于进来了,倪原一刀砍到他的后背上,他正要 反扑,两个派出所警察推开冲过来,不由分说,立即逮捕了倪原。
        向婉哀求老梁释放倪原。倪原不是故意伤人,而是因为被暴打才寻求报复,现在他的右腿已经溃疡,再在监狱里呆下去,恐怕就保不住了。向婉随后从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两条红塔山烟,两瓶西凤酒,两盒高级瑞士巧克力,“一点小意思,请科长一定收下。” 
        “这我不能收。”老梁说。
        向婉执意要送,老梁执意拒绝,在两三个回合之后,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提高了生意,简直有些像吵架。突然,一直沉默的雪兰冲老梁喊了一声:“我妈卖 了血,给你买的礼品,你要是不收,她不就白卖了吗?”屋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吃惊地望着雪兰。雪兰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喘得很急,仿佛不是刚说了一句话,而 是刚结束一场激烈的长跑。
        向婉说,“给派出所所长送礼,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用完了,也没起什么作用,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小梁说:“爸,你就收下吧。”
        老梁看看儿子,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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