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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轨

发布: 2014-4-10 18:33 | 作者: 曾晓文



        向婉舒出一口气,牵着雪兰满怀希望地离开了老梁家。
        老梁后来一打听,打伤倪原的那三个人是蒋三爷的手下,而蒋三爷是江天市一霸,站在城东一跺脚,城西的墙就会大片倒塌。蒋三爷最初不过是个小混 混,在江天市大规模拆迁住房时,他搜罗一帮闲散人员,组成一个建筑公司,承包拆迁。令其它建筑公司头痛无比的区域,他的公司能在一夜之间长驱直入,由此大 发横财。蒋三爷的绝活是带人端着枪、拿着刀闯入民宅,迅速拔掉整片的“钉子户”。有了钱,便开始手眼通天,脾气大长。那天蒋三爷在贵宾间吃饭,听到隔壁有 人高声叫嚷,说了一声:“谁这么大胆?敢在我蒋三爷身边大叫大嚷?给我打断他的右腿!”他说“打断右腿”,他手下的人绝对不会去碰左腿。
        倪原的案子早由局长掌控,身为副科长的老梁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月后,倪原被判十五年。宣判那天老梁不在场,但听说向婉在法庭上哭昏过去。 不久,向婉下岗了,母女俩的生活雪上添霜。老梁出于同情,帮向婉安排在宾馆餐厅当服务员,为此向婉母女对老梁一直心存一份感激。后来几年,两家并无很多联 系,直到小梁上高中第一天,在同班的女生中发现了雪兰。那时雪兰已出落得标致,穿一件衣襟处打结的衬衣,突出丰满的胸,显露形状优美的肚脐。所有男生的眼 光都开始上下忙碌,一日之间懂得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小梁毫无悬念地恋上雪兰。
        那一年冬天,倪原在狱中病逝。向婉为给倪原送葬,欠了一大笔债。她的工作却保不住了,一个新毕业的有门路的年轻女子把她取代,她只好进厨房打 杂。收入降低,物价却上涨,她再也无法维持两口之家。过春节前,小梁去看望向婉母女,看到她们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因为没钱买煤,家里几天没有生火,炉子旁 的水缸都被冻裂了。雪兰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还拼力睁大眼睛。小梁说他永远忘不了雪兰当时的眼神,像被困在冰谷里母鹿的眼神,悲哀却坚忍。
        小梁从老梁那里要了钱,给向婉母女买了煤和粮食,算帮她们度过了难关。大年三十晚上,小梁牵着雪兰的手站在雪兰家门口,看邻居欢喜地大放鞭炮。在火焰的舞蹈中,小梁第一次吻了雪兰,霎那间两人披了一身大红的鞭炮碎屑……
        雪兰看到许多去深圳创荡的女孩子回到江天市,穿金挂银,十分羡慕。她不顾向婉的阻拦,高三那年退了学,打定主意到那个温暖的地方去。她说这穷日子她过怕了,再也不想多捱一天。
        雪兰启程那天,风大雪狂。小梁到火车站为她送行。火车上挤满了人,即使有站台票也不许上车。他只好站到雪兰的车窗下,而车窗早被冻住。两人隔着一层结满霜花的玻璃,不停地往玻璃上哈气,才能依稀看到对方的面孔。
        小梁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火车开走了。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小梁断续地听到自己的哭泣。
        起初,小梁收到几封雪兰的信,但上面没有回信地址,很快雪兰便音讯全无。小梁辗转打听到她做起了“三陪小姐”,既伤心又恶心。老梁说“你要再和雪兰勾搭,我就开枪打折你的双腿!”小梁也就断了念想。
        不久,蒋三爷的犯罪集团被惩治,蒋三爷被判了死刑,他手下的人树倒猢狲散,有几个流窜到其它省市,继续嚣张作乱。受过蒋三爷贿赂的官员,不是进了监狱,就是被撤了职。
        小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上了一所纺织技校。毕业后进纺织厂当技术员,不久工厂倒闭,他开始做些小生意,不料又赔了钱。这中间他结了婚,后来妻子红杏出墙,傍上一个小工头,和他离了婚。总之,如果他没有坏运气,他就没有任何运气。
        一年多以前,小梁去参加雪兰母亲的葬礼,见到了他的许多高中同学,也见到了从温哥华赶回来奔丧的雪兰。他几乎认不出雪兰,她比从前丰腴、美艳, 但从眉眼间还能寻出高中时代的纯真神情。那些发了财的同学,一甩手就给雪兰三、五千元,让她办葬礼用,不过她都婉言拒绝,说自己缺的根本不是钱。小梁坐在 高谈阔论的同学中间,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一脸的潦倒。
        葬礼后的第二天,雪兰单约小梁到一家小饭店喝了一顿酒。他没料到雪兰颇有些酒量,不过喝到最后她开始哭哭笑笑,让他不知所措。雪兰问起老梁,听 说他得了肝癌,立即拿出钱给他治病。老梁在死亡面前,笑贫但不再笑娼,接受了雪兰的资助。接下来他把化疗、理疗、介入……试过了偏方、正方,吃过了中药、 西药,居然活了下来,心情倒比从前更开朗。
        老梁经常对小梁念叨,“你说雪兰怎么偏偏看上你这么个‘落水狗’?”
        丹尼斯这时想起他带来的“易瑞沙”,便从手提箱里找出来,递给了小梁。
        “这么贵的药,我对雪兰说不要再买了,但她不肯。”
        半年前,雪兰从加拿大回来,在江天市的豪华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把自己和小梁同时注册为房主,给小梁一份“意外的惊喜”。两人办了婚礼,入住新房,新生活梅花般二度绽放。不久,雪兰启程去加拿大看女儿,和小梁说好以后回来长住。
        到机场接雪兰的前一天夜里,小梁莫名其妙地凄惶。下半夜,他醒过来,摸摸自己的头,有些烫手,还以为自己病了。披了件外衣,就到了阳台上,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光,点了一只烟。那晚月明星稀。他尽力望向天空的尽头,想象着归心似箭的雪兰已坐在回家的飞机上。
        她说过,这次回来后,就和小梁就安静地相守过日子。还说他们不可以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计划开一家小美容院,小梁可以当她的帮手。明 年女儿凯莉放暑假的时候,把女儿接到家里住一段时间,到假期补习班学一些中文。女儿说英语顺顺溜溜,说中文磕磕绊绊,简直是个“小洋鬼子”。
        第二天,雪兰没有出现在飞机场。他疯了一般地打电话找她,但她音讯全无。
        后来,他在网络上看到了她的死讯和遗照……他冲出门去,向凌花江边跑去,却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压碎了左脚骨……
        这时小梁的手机响了。小梁接起手机,对方传来年轻的女声。小梁聊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声音却清朗许多。丹尼斯听不清年轻女人说些什么,但捕 捉到她偶尔的笑声,她笑得像雪兰,清脆,无所顾忌。在丹尼斯的眼前,盘桓着小梁喷出的烟雾,使他看不清小梁的神情。电话里的女人和小梁是什么关系?难道小 梁在江天市也有另一重生活?他可能雇用一个凶手杀害雪兰,然后独吞她的财产。有了钱,就等于把大把诱饵撒入鱼缸内,有多少美丽的金鱼会拼死争抢……丹尼斯 想。
        小梁终于挂断了电话。他拿出两张雪兰上高中时的照片,是他和雪兰一起在凌花江边抓鱼时,他给她照的。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雪兰挽着裤脚站在水里,江水清澈,她的面孔清纯;在另一张上,雪兰坐在一块石头上,托腮故作沉思状,俏皮可爱。
        丹尼斯问小梁他可不可以留一张做纪念,小梁同意了。他选了那张站着的,把它小心地放到钱夹里,和女儿凯莉的照片挨在一起。
        烟雾散尽,丹尼斯终于能够正视小梁。他的双眼似乎变成一架天平,在掂量自己与对方的魅力。提供安定的生活,是他的份量,但小梁与雪兰共享一段青春记忆,记忆也有份量。在情敌之间,任何比较都不免残酷。
        丹尼斯离开小梁的家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根据路人的指引,顺着城市的马路一直走到了凌花江边。
        在天水交接处,残阳如血。江水缓缓地涌来,而岸上的垂柳并不摇曳。这是雪兰看过的风景,丹尼斯想,而脚下,是雪兰踏过的尘土。她在这条江边里生活过十七年,也许从没有真正离开过,那个清纯少女一直顽强地从她的女人躯壳中脱离出来。
        一个男人对同一个女人,究竟可以爱上几回?丹尼斯爱上了十七岁时的雪兰……
        
        尾声
        丹尼斯走出多伦多飞机场,有些头重脚轻。坐进一辆计程车,把黄钰家的地址报给司机。车窗外的树叶东一片、西一团地绚烂着。秋还热烈,心却冷寒。
        收音机里正播放一段访谈节目,被采访者是汉克·基尔。汉克畅谈在金融海啸中应如何调整人事管理战略,使员工保持乐观情绪,防止心理疾病的蔓延, 最后他还分享一些个人生活体会。他说,在承受巨大精神压力时,身边有一个撑持自己的妻子,简直是上帝的温存的恩惠。他的声音清晰、镇定,充满睿智和逻辑。
        丹尼斯咧咧嘴角,嘲讽地笑了。
        一面镜子永远都有相背的两面。
        丹尼斯拨通威廉的手机,说他已把雪兰的骨灰转交给小梁,并询问雪兰谋杀案的调查情况。威廉说,根据他的调查,雪兰和红丫在“道明银行“合开过一 个保险箱,红丫曾拿走保险箱里雪兰的钱,为此两人甚至大打出手,而红丫还和几个身份神秘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条线索让原本复杂的案件更变得扑朔迷 离。目前凶嫌有五个,他不能向丹尼斯透露姓名,但最要命的是他没有足够的证据逮捕其中任何一个。后来他问丹尼斯有什么新发现,丹尼斯沉思片刻,答非所问: “也许女人的最大愿望,不是被爱,而是被承认……”
        丹尼斯到达黄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黄钰独自坐在厨房里,正在喝一杯红酒。她形容憔悴,穿戴不整。
        “你好像不太开心。”丹尼斯说。
        “公司申请破产了。”
        “对不起,我没帮上什么忙。”
        “你自己的事儿够烦了。”
        丹尼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的体贴有些意外。莫非在事业上跌入低谷的黄钰,对他人的疼痛多了几分敏感?丹尼斯想,随后说:“谢谢你理解,也谢谢你这些天照顾凯莉。”
        “我老公告诉我,雪兰离婚后,把自己分到的钱存到银行里,作凯莉的教育基金,雪兰当时托他办的这件事,还嘱咐他先不要告诉我们,这样你会给凯莉再存一份,她想让凯莉进世界上最好的大学……”黄钰叹口气,声音竟有些哽咽,“雪兰至少不是个糟糕的母亲……”
        “我以前对雪兰得了解太少……”
        “她要是不离开你,也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她注定是要离开我的,但我还是感激她,给我留下了一个美丽女儿。”
        丹尼斯上了二楼,轻轻推开凯莉的房间的门,看到凯莉安静地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凯莉看到丹尼斯,立即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爸爸回来啦!我可以回家啦!”
        “今天太晚了,明天你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
        凯莉点点头。
        “你怎么还不睡?”丹尼斯问。
        “我不想睡,怕梦见我妈。”
        “你梦见过她吗?”
        “梦见过,她说她森林里太安静了。”
        丹尼斯痛楚地看着女儿,继续着这越来越艰难的谈话,“安静,不是一件坏事。你睡吧,你妈希望你能睡得好。”
        “那你再给我读一遍小美人鱼的童话。”
        凯莉重新躺下了。丹尼斯把被角替她仔细地掖好,免得她夜间受凉。他拿起《安徒生童话》,翻到《海的女儿》,坐到床头,慢慢地读了起来: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觉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看到在她上面飞着的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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