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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行舟》等

发布: 2013-1-31 19:51 | 作者: 黎幺



        特洛伊
        
        房间里一片黑暗。一道找不到出处的蓝光突然闪动了几下,视力像按动快门一样飞速的摄取形象,支持他断定自己是在一个房间里。这不是通常那种供人居住的房间,四面——也许六面——密封,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光的通路。建造者显然对于采光没有兴趣,说不定还坚决排斥。那一片蓝色的幽光来自内部。他站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没多久又进一步肯定了它的存在。不像蚊子叫,不像老鼠在翻找食物,也不像白蚁在蛀咬家具,是一种细微又粗糙,碎成粉末的声音,是蒸汽或者灰尘在喊叫。
        这是个横边七步长,竖边十一步的房间。如果只知道面积还不够的话,它的高度大约是他的两倍身高。弄清楚这些花掉了一些时间: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正好比天花板矮一头。本来还可以更精确些,但他拒绝踩着自己的头。
        很快他将发现更多的秘密,在这之前他先摔了一跤,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有一个凸起把他绊倒了。实际上,有一排条形的凸起,八个或者十个,每一个下面都开了一道口子,像鲨鱼的腮。趴在地面上可以感觉到有微微的气流传上来。蓝光又一闪,他看到下面还有另外一层,光就来自那里:激光正把跟他一起被吸进来的世界打印在一叠纸上。这时还剩几个侏儒,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没有完全落在纸面当中,还残留着微不足道的立体感。他们拼命的抱住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丁点尾巴尖儿,像遭遇海难的人全力守住船的残骸,抱紧唯一一截还浮在海面上的木头。在沉没之前,尾巴甩了一下,拱起一个浪头——他看着它向后移动,在离开末梢的瞬间用力一抖——利用这个动作伸的笔直,狠狠抽了那几个不老实的人一下,把他们全部拍进了纸里。
        他检查了地板,确认没有下去的办法,然后翻了个身躺在地上,几乎出于本能,在做过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原来不只有下层,还有上层,他依稀辨认出顶上有一条缝,透出不易被察觉的一丝微光。手边没有任何工具能帮他够到屋顶,他没有一根木棍可以用来加长手臂,也没有提高弹跳力的鞋子或蹦床。但他觉得既然有个出口通向上层,如果这样想不算太蠢,那条缝确是一个未关紧的出口,就一定有上去的办法。如果这里不是监狱,他也不是囚犯的话。
        至少他需要证明点什么,证明他是否还有下文。也许头顶就是美丽的星空,被囚禁的,是一颗水果糖一样的月亮。在墙上,他摸到了一些缝隙,那是一系列嵌在墙里,能够翻下来的金属板,组成了一排可以随时隐形的梯子。他爬上去,推开了那扇天窗。
        一片昏暗的冷光首先扑到他身上,像黎明时分的鱼肚白,被雪地反射,因而有双倍的冷。又是一个类似的房间,但也有不同,最明显的是正对他的墙壁上有两块电视屏幕,上下排列,每块都有半面墙那么高,也就是说,每块都跟他一样高。这时只有上面的屏幕正处于工作状态,播放着没有色彩的黑白图像,图像清晰度不高,整块屏幕上仿佛漂浮着无数的荧光颗粒,有时会有一整条的裂纹出现,出自上面一条边或下面一条边,推着被它切开的部分朝对面移动,像是要把图像挤扁,或者将画面整个揭掉,但都没有做到,只是在表面滑动,最后在屏幕之外消失了。重新回来的时候,它似乎更坚决了,也似乎更粗了一些,像一排牙齿,但还是只不过从一条边到另一条边,然后逸出边界,只留下卸掉假牙的嘴,黑乎乎的,痴呆一样的张大着。所有的颜色都变哑了,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光影如油,抹在他的脸上,连他也给变成了黑白的。受电磁脉冲的干扰,房间里有一种杂音,仿佛有人在远处筛沙子。他在下面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他蹿上去,在里面打量这个房间,除了他上来的那个出口,这一层完全是密闭的。但如果只针对视觉的需要来讲,它却又十分广阔,屏幕上播放的影像是一片无涯的海,镜头在缓慢的移动,扫过正在消散或凝聚的云,拈起半裸的夕阳,将胭脂色的黄昏均匀的涂在海平面上。在黑与白的夹层里,他的想象可以还原这种美。镜头向回摆,角度朝下方倾斜,掠过翻涌的海浪,泡沫飞溅,被打湿的映像一片模糊。
        水幕像一块纱巾被撑破的阴影,向下滑落、褪去。一些浮在海面上的东西上上下下,远远的进入镜头,然后又被移出去,可能是一团渔网,几件掉色的衣服,窗帘,毛绒玩具,小动物的浮尸或标本,被大风吹断的一截枝叶繁茂的树干……总之是一些不好认的小玩意。任何一种平静,似乎都免不了有一段关于暴力的历史。
        一根生满铁锈的白色横杆斜着从一角切入并贯穿了整个屏幕,就像一根卡在咽喉里的鱼刺,在他的身体的某个够不到、摸不着的部位,在他的一个从没有被命名的脏器之中,连通了某种好像预先存在的痛苦。在另外一个角度,几根竖起的金属杆从横杆下面露了出来,同样刷了白漆,也同样是锈迹斑斑,但明显要细一些,这是船上的一段护栏,接着他又看到这艘船的铁皮甲板,砖红色,湿漉漉的表面凹凸不平。
        这是一艘小型军用汽船,退役多年,破旧不堪,以一种精确的凄凉将一次航行表现为在海上的流浪。发动机不再轰鸣,叶轮早已停转,像被肥胖拖垮的钟表。它被交付大海,交付无穷的可能,似乎不断向内,驶进一个怀抱的意象里,被两条巨大的手臂笼在当中,一直靠近,却永远碰不到海的胸膛。在这个可能之域中,仿佛越深入就有越多可能,但也只有可能,从来都不会真正发生。
        他在眼睛在抵抗它看到的景象,但没有闭起来,而是瞪的更大,看得更仔细,好像在用比以往更强的专注力排除它们。畏惧还是希望?一些不确定的情绪,毛茸茸的,脆弱的,像一窝孵化不久的海鸟,哗啦一声,擦过他的胸腔,飞得到处都是。突然之间一发不可收拾。一双苍白的脚出现在屏幕的中央,撇成内八字,略呈S形的脚弓搭在一起,原本粉红色的脚底也像受到惊吓似的褪了色。这双脚似乎不太真实,似乎过于平面,仿佛两片塑料泡沫制作的肾,上面沾着一些半干的泥沙。侧面像核桃一样鼓起的拇指还有脚跟,已经出现几处不大的溃烂,脓水结成了一些暗黄色的晶体颗粒。在黑白影像之中,这些细节被弱化,整体却更加醒目,像一个高高竖立的交通警示标志。他发觉自己在发抖,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一个病人。
        将墙上的一个双向开关扳下来,上面的屏幕被关掉,下面的却被打开了,似乎图像因为分隔两层的挡板被抽走而掉了下去。而实际上要更复杂一些,画面并不是单纯从一个格子被搬到另一个格子里。一个双面的轻便帐篷,一面是黑白两色,另一面则是鲜艳的自然色。一旦扣动机关,触发它的伞式制动,隐藏在布面以下的一圈合金伞骨就以同样一个动作突的放松,失去支撑的图画瞬间收拢、下坠,滑进一条U型管道的深处,经过一段迂回的黑箱之旅,又从下面的另一个出口钻出来,同时扑的一声撑开,像一只自负的公孔雀用它的尾巴向观众炫耀,向异性示爱。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一个古老的国度从化石里升起来,一个崭新的世界从蛋壳里孵出来。他曾经依稀觉得有一大片被烧成灰的蝴蝶遮住了画面,而刚才,就在眨眼之间,它们一起扇动翅膀,朝四处飞散。色彩被释放出来,如同一剂解药。葬礼的后面紧跟着一次花园里的郊游。
        
        伊甸园
        
        在两堵墙之间,一个背影在奔跑。两堵难以形容的墙,高的难以形容,长的难以形容,这可能意味着:a、一条失去意义的走廊,不能连接任何两个地点,只能从自身到自身;b、一个半抽象的房间,屋顶在无穷高处,另外两堵墙在无穷远处;c、相对于长度和高度,墙与墙之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这是一间二维的监狱,将人囚禁在平面中。墙上挂满了各种款式的衣物,帽子、外套、衬衣、裤子和鞋子,从头到脚,一整套的搭配,像列出了一张身体的清单。但奔跑的人却披着一身多彩的羽毛,有时看起来又像贴了满身的鳞片。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不穿衣服,反过来说,她也不脱衣服。她穿其他动物的裸体,一切具有保护性的裸体。所以她有时是鸟和鱼,有时是刺猬,是蛇,是湿淋淋的水貂,是直立行走的山羊。光在她的身上跳跃,色彩像飞溅的雨点。
        在墙内有所有的一切,什么都不缺。连墙外的也在墙内,在两张玻片里夹着整个自然。她在奔跑,越过各种常被描写的花和灌木,那些从未被描写的,从此刻开始被描写。她的手臂前后摆动,肘尖的尺骨像鹦鹉的喙,前仰后合,机械但欢快的啄食着空气中流动的话语。
        除了她以外,人们都在墙上爬,不定形的人体贴在墙面上相互推挤,像一滩泥在滚动。他们全都一样,是一些没有特征的中性人,也没有人的功能,但不是复制品,也不是鬼魂,而是从一只手里长出另一只手,在一个人的背面长出另一个人。他们全凭想象存在,直到占领了一套衣服,并灌满它,才会被衣服的式样和尺寸所决定,有了一个身高一个性别一种风度,但这些又把他们变成一块木头。只有她被衬托的格外活泼。
        她穿过开阔地,进入森林和山谷,她的跑动在神秘气氛中升级为一种舞步。她和一群梅花鹿一起漫步,跟羚羊一起跳跃,她在好几种不同的地貌之上舞蹈,掠过熔岩、沙地和沼泽,有时纵身一跃,有时脚尖一点。如果跳进一条溪流,她就化作一道水波。她摇摆,她旋转,她有一万种姿势。风从雾里抽丝,缠绕她,尾随她。蜜蜂在云朵中筑巢,天空撒下金黄色的雨滴,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被裹进蜜里。琥珀雪花,普降大地。她有时离他那么的近,他看不到她,但能看清她每一个珍珠一样透亮的细胞,有时她又离他无比的远,像一颗原子悬浮在无尽的深渊之中。有时她会突然倒过来在天上行走,她的长发垂挂下来,在他眼前飘拂,如果这时他闭上眼睛,是为了在更近的距离欣赏这条黑色的河流。啊,他轻叹一口气,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在他的脸上,笑容和泪水,比他的死亡,先一步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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