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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行舟》等

发布: 2013-1-31 19:51 | 作者: 黎幺



        
        沉默的喧嚣
        
        她从这里开始沉默。而要说清这沉默,得穷尽所有的语言,它就像一张无限大的、空白的纸,等着被写满。这正是我要做的,我要以这张纸上所有语言的X来换取小M的生。我确信小M会赞同我的决定,她曾经多次写下这样的句子:“沉默是所有已经发明的和将要发明的,以及永远不会被发明的语言的总和”,还有“沉默是一切意义的容器,语言的出现是为了装满它”,“每一个人在使用语言和文字的时候,说出的和写下的,只能是自己的沉默”、“被烧毁的不是亚历山大城的图书馆,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沉默。”
        因为这沉默,我必须写下去。因为要写下去,必须假设我有一个读者。
        
       
        
        终于到你了!但先要说明,在这里称呼你为你只是权宜之计,人称问题是个大问题,会一直困扰我。由于写与读的行为并不同步,在这段可长可短的时间差里充满了变数。在某种机缘安排你读到这些之前,你只是一个与此无关的他,而如果出现极端的情况——目前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大,除了作者以外这些文字将不会被第二者阅读,那么你只能是我。看来为了满足读者这一特殊身份的需要,我不得不虚拟一个第四人称,它不是单数也不是复数,同时兼顾前三种人称的立场,就像量子力学中状态不定的微观粒子,只有当阅读的行为确实发生的时候,我才会从纸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你说一句:“是你啦,错不了。”
        所以你看,对你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称呼你为你。能提出的定义,或者预言只有一个:你恰好懂得我用于书写这个故事的语言。对于你,这是唯一的硬性要求。
        为了看两只军舰鸟打架,我不得不暂时停下。这其中的观赏性不是来自使人心惊肉跳的惨烈情状,虽然有几根沾血的羽毛飘落下来,但不显得残忍和笨拙,从头到尾看上去都像是舞台化的武打表演。他们的主要武器是剪刀一样的长嘴,有点儿像击剑比赛,刺中对手才可以造成有效的杀伤,合理的掌握进退的时机对于攻与守都至关重要。与脸上戴着面具身后拴着电线的、半机器化的人类运动员相比,由于翅膀,鸟们的进与退不再被局限在直线与平面之内,它们的战场可以遍及体力允许到达的全部空间。这些翅膀不断的做收拢、伸展、挥舞的动作,尽情展现着伞状的生理结构对于气流的捕捉能力。在对它们的观察中,我沉入有关风与天空的想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为了抢占更好的攻击位置,它们以几乎相同的幅度交替上升,越打越高,似乎半空中有一套垂直于地面,而肉眼辨认不出的刻度。我的视野也像鸟类摄影师的镜头,跟随它们移动,这样下去,很快我将仰面直视天空。
        但我的目光不可能登上海鸟的天梯,不因为别的,而是我不应该有目光这种东西,我采集影像的能力,完全依赖一个像素偏低的摄像头,它只在事先规定的范围以一成不变的线路缓慢移动。我的外部轮廓呈严谨的六面体,十二条边、十六的直角,六个面两两相对,相对的两个面完全等大,这样的形体是没有定向性的,找不到一个正面可以安放像目光这样的矢量,也无所谓前进或者后退,即使你把我推倒,我是说,使我较长的边横在地面上,我也不能区分两种姿态的不同以及它们与重力和压强的关联。
        可我已经说过,我说我的身体正在变轻,这是一种相当典型的超自然的暗示,所以你应该想得到接下来我要以巫师的口吻讲述后面发生的事情。至于那些只能理解直接的、露骨的表达,对一个微妙的眼神、一个隐蔽的动作和一声咳嗽只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读者,他们的眼睛是不会坚守到这一行的。所以现在,你的范围半径被这个暗示大大缩短了,定语或者不如说咒语,一道紧似一道,箍在你的身上:现在你是一个可以直接或间接阅读这种语言,并且重视感受、相信直觉的人。
        
        变形记
        
        有一阵子我完全失去了自己,我仿佛只是一个影像,一个在电视机里蠕动、闪烁的软体动物。终于重新找到他的时候,自己正蹲在墙角,像去壳的田螺,不接受也不相信自己的软弱。
        房间里一片黑暗。一道找不到出处的蓝光突然闪动了几下,视力像按动快门一样飞速的摄取形象,支持我断定自己是在一个房间里。这不是通常那种供人居住的房间,也许有门但肯定无窗,建造者显然对于采光没有兴趣。说不定还坚决排斥。这其中专横的力量像是要蓄意摧毁世界的能见度,用刀削斧凿剁掉了一方光明。也许丢失的部分被放进了另外一个混沌空无的宇宙中,当听到有人说要有光,它就像一种有繁殖能力的晶体,以每个面为底各自生出同样大的一块光,就此启动了源源不断的自我复制。
        最终我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处境,可能是这种处境勉强把我咽了下去,浓黑的胃液无声的消解了我的恐慌。怀里那只饥饿的小动物——我的好奇心,爬上了头顶,开始在新的领地里觅食。眼睛以外的其他感官都变得分外活跃,我又是嗅又是摸,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墙。墙壁是金属质地,但不冰凉,室内的温度很高,耳朵听得见巨大的风扇的轰鸣声。这里似乎不是牢房而是车间,有躁乱的氛围,但没有麻木和绝望,有高温引起的焦味,但没有堕落导致的体臭。
        我用一种效率减半但绝对安全的方式走动起来,想充分刺探一下自己所处的空间,我顺着墙小心的向前伸出一只脚,在确认它可以安全落地之后,放下去,接着另一只脚也跟过来、并在一起,就这样抬起放下跟上,抬起放下跟上,遇到墙就左转,数着步子继续走。在我心里有一个节奏,如果计作4/4拍,则不是流畅稳定的“搭搭搭搭”,而是带有附点的“搭搭,搭搭”。横七步,竖十一,这里并不大,但也不是小的可怜。
        我听说,人在独处时如果以一种病态的专注全神倾听,就有可能听到与自己的呼吸几乎重合的另外一道呼吸声。我想到这条传言,不完全因为目前相似的处境。我喜欢重合这个词,它杜绝侵略性,避免冲击,是一切问题的理想解决方案。如果不再依赖于独有的空间来宣告自身的存在,不再需要以体积来表明一种优势,不再需要一个地址,被记录、被寻找……
        小M现在已升级为这样一种高端的事物。我想念她时,我们就叠加在一起。她的脸铺满了我的全部,带着不太严肃的沉思的表情:双目圆睁,似乎有些愤怒,同时,略微撅起的嘴唇又使她看起来十分调皮,像是就要吹一声口哨。可接下来,是平常的、但叙述起来仿佛魔术的一幕:这个表情像一层蛛网被轻轻的抹掉了。她的脸上突然只剩一片茫然,一个最后的表情,一个所有表情消逝之后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正在呻吟——当你远离其他人,不再需要、也不再被要求认领你自己弄出的声音,那些声音就从你的身上自然脱落了。当这种联接重新建立的时候,你会感到有些吃惊。我呻吟,因为我疼,我要把疼听觉化,疼像一些菌类,在我的全身到处伸展伞状的躯体,仿佛我长了一身的耳朵。我可以听见更多。不只如此,准确的说,我发现我的各种官能都得到了加强,我能剔除噪音,听出具有某种意味的安静,又能从这安静里听出隐含其中的喧嚷,我看到的不再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它在变得稀薄、透明,似乎在失效的双眼背后还有另外一双备用之眼正慢慢的打开。    
        我想我肯定被袭击了,被挺着具备可180度对折的活动关节、前端尖细如蜂尾的双钳,伴着弹簧和不锈钢轴承的咔嗒咔嗒滑动触叩声伸缩的机械手臂插进身体,举起摆在真空舱内手术台上进行科学狂人的实验改造,或者在某个阵法中生门X门的玄虚设计里,误踩一道险恶的机关,被细雨般喷射的钢针射穿全身的皮肤,不能算非常疼当然也不会致命,但疼的程度恰到好处,让人在它渐渐平复之后一个劲儿的联想到X。我是X了,还是正相反,从X里挣脱出来?
        
        漩涡
        
        房间里或者衣柜里,总之,被坚硬材质包围的横七步竖十一的四方形空间里到处都是字,在没有认清其中任何一个之前,我就这样断定。到处。不只是垂直的四壁和头上脚下两块平板。没有重量没有气息的小块墨迹在空气里翻滚着漂浮着,像黑色的细胞,或者像无数昆虫的幽灵。它们时不时的俩俩碰撞、慢吞吞的弹开,或者吸附叠加在一起,像在太空环境下轻飘飘的进行交尾。
        我努力想看清它们,集中束紧我的视线,目光渐渐具有压制这种运动的重量,然后我认出这样一行字:“我努力想看清它们,集中束紧我的视线,目光渐渐具有压制这种运动的重量,然后我认出这样一行字”。
        如你所见,从我开始独自写这个故事,试图让小M重获文字形式的完满生命以来,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危机。出于写作机器的本性(一个拟人的说法),我将文字直接编织在情节里,这使得我现在写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文字出现混淆,或者说我因此犯了大忌:我在书写我的经历,而对于一台写作机器,书写本身就是它的一切经历。因此我刚才读到的那句话其实是:“我努力想看清它们,集中束紧我的视线,目光渐渐具有压制这种运动的重量,然后我认出这样一行字:‘我努力想看清它们,集中束紧我的视线,目光渐渐具有压制这种运动的重量,然后我认出这样一行字:“我努力想看清它们……”’”。而我现在看到的却是:“而我现在看到的却是:‘而我现在看到的却是“……”’”。
        如你所见,毫无意义的反馈干扰无穷无尽的重复差点将我拖进去压扁、绞碎。故事里的我,作为一个人的我,走进了故事外的作为写作机器的我的创作程序,他将在我的思想里,或者从硬件角度讲,在我的中央处理器里穿梭,经由一条条线路从一个芯片走进另一个芯片。我假装并不知道,因为知道自己在做梦是一个人醒来的前兆。
        我假装自己是循着另外一条故事的路径来到当前的地步:
        
        太空奥德赛
        
        由于飞船的动力系统发生了无法修复的重大故障,两个冒失的星际旅行者在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凉星球搁浅了。但同时,他们也可以说非常走运,这颗星球和地球极其相似,温度与重力都在人体恰好能够适应的范围,也有一圈像棉花或防震泡沫一般友好的大气层,空气成分中有充足的氧气,没有让人窒息的一氧化碳及其他不知名的危险气体。所以他们不会被撕裂、不会被融化、不会被挤扁、不会被黑洞吞食,不会像一粒微尘在无尽的空间里飘浮,也不会冻X热X或憋X。但他们有可能会饿X,这里没有可吃的东西。
        他们的手表已成废铁,尽管指针们自己并不知情,还是一样自信的不间断的行动着。这里的时间有另外一套规则,但他们从未搞懂这套规则。一颗从这里看起来就如同在地球上看太阳的恒星,升升落落,为他们划出昼夜。
        他们给它们起外号,这颗恒星叫“青蛙”,而脚下的行星则是“西瓜”。
        “青蛙又在发神经了”,有时他们这样说。起初他们尝试记录它的升降规律,在确认无法得到直观的结果后,又使用一些较复杂的统计方法做分析,但后来还是不得不放弃了,似乎没有那样一种自然法则在指挥督导它的行为。他们的小太阳在做一种随机运动。这是常有的事:黎明时分,他们把自己从里面翻出来——他们的内脏,他们的四肢重新被发明出来——一边向头顶撑开双臂,“啊唔”打个呵欠,排出碎梦的残渣,一边仰起脸享受让人舒服得鼻子发痒的阳光,它却突然划条圆弧转到他们的头顶燃烧起来,并且在两人忙着给自己做清洁时下坠,从另一个方向没入地平线以下。对于天体巨大的、代表权威和秩序的活动来说,这太不像样,只能勉强构成一个自行其事的下界生物的动作,比如,将这所谓的一天计作一个蛙跳。
        但另外几次,它又出奇的平静,几乎处在一种入定的状态,光照时间足够他们读完一本有一千页那么厚的书。
        与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混乱相比,更不幸的是,他们在地球上过惯的是一种严格执行的,一种经过精确规划与测量的生活,光线正是他们活着的依据。他们在地上画了许多个半径等差的同心圆,两人轮流站在圆心的位置充当日晷,将影子像标枪一样掷向每一道刻度和每一个生活细节。无论是蛙跳或者一千页,都是一天。他们都在天亮时坐起来,天黑时躺下去,并且也都会在“清晨”、“正午”和“傍晚”分别进餐一次。有时一顿午饭不过是一条牙签粗细的牛肉干,有时被饿坏了,他们却置健康于度外,像野兽一样放任自己的食欲。如果仅从两人的食量来看,这颗星球好像爱丽丝的仙境,白天在压缩和拉伸他们,或者是他们为了穿过忽大忽小的白天甩掉了自己固有的体积,就像蜗牛甩掉背上的硬壳。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多大,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但话说回来,所谓旅行,所谓冒险,指的正是这样一种心态。
        无论如何,一切会结束。食物就是生命,就是未来,在这套算式里只有减法。他们越来越虚弱,到这个地步可以说,只比奄奄一息稍好一点。他们并不期盼任何转机,老实说,他们没有信仰,从不幻想奇迹。后来他们发生了争吵,再后来一说话就争吵,等停下来却无法找到争吵的原因。他们不为对方生气,不为自己生气,更不为信仰生气,就只为说话生气。所以他们不再说话。一直到完全断粮,只好躺着不动的时候,不说话就不只是一种赌气的选择,更像医嘱,虽然于事无补,但被健康的动机要求这样做,在遵照执行时就会稍觉安慰。
        
        星际聊斋
        
        他半睡半醒,好像一张洁白的纸和蓝黑色的复写纸帖在一起,这让他的色调如同一个多云的,时不时会有雨燕从地面掠过的黄昏。在隐没前挣扎着强调自己的地平线,像他身体里沿对角的一条最长的折痕。从一只纸鹤到纸飞机,再到一条纸船,他以不同的睡姿在不一样的幻境里滑翔,直到再也无法将自己压在睡眠的底部,铺展、捋平。她站在他的脚边,脸上没有表情,但又装满了表情,他们的视线对接在一起,和他们的身体形成四十五度的夹角。这个角度正好可以使他困惑,他把脸转过去,闭上眼睛。我被装在她的影子里,他心想,现在我是一个人形的夜晚。
        在他做完最近一个噩梦以前,云层就开始在天边聚集,越积越厚、越压越紧,似乎与他的梦一起在不断的吮吸周遭世界的物质性,由虚化为实,那种质感让他觉得如果伸出指头弹一下,它一定会有些笨拙的颤动起来。在这灰色的果冻土壤上,闪电丛生,像倒立的白光灌木,无数细碎的黑点在每一株光树四周飞舞、散落。它们是烧成灰的时间,是萤火虫的反面。正像又白又亮的高光灌木丛是夜色掩映的黑色灌木丛的反面,他这样想像着。她转过身离开他,向远处走去。他想喊住她,但又觉得在轰鸣的雷电中大叫是没有效率的,他感觉到她的名字在急促的叩击自己的牙齿,但终于还是把它牢牢的咬在了嘴里。
        当一切风平浪静,她已经远离了这颗星球的表面。他的体力却奇迹般的恢复了,并非重新获得了生理上的充分补给,而是似乎跳脱了生理。他起来四处跑动,找遍了以她的脚程可以到达的全部范围,但她并不在其中。他细致的、甚至运用考古学的知识与态度,追踪她不明显的足迹,最后,在她走完最后一步的地点停了下来。也许她的离去,并不只是水平方向的离去,他抬头,一副绳梯的一端拂过他的头顶,轻轻摇晃。
        这条向上的路长得不可理喻,他走了许多个黑夜和许多个白天,不得不信任腰间的皮带,在入夜之后将自己系在手边的一节绳梯上,平衡一旦因重心转移而被破坏,绳子就螺旋形转动摆荡起来,在他身上缠上好几圈。
        每次闭眼仿佛只有一刹那却也好像比全部历史更长久,比书写历史的文字更长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但其中似乎又包含鸟鸣马嘶、闹市里的买卖饭桌上的玩笑、枪炮与鬼魂的厉啸,车辆撞破空气和刹车的声音,在一本旧书的第七十页第九行,一小块霉斑在偷偷扩张,那是一种过于细小的摩擦某种纹理的声音,像用手抹过起皱的丝绸,从肥胖的裸体女人和淋浴器的包抄下幸存的蜘蛛逃出被水花与水花相互穿过,水滴与水滴相互碰撞,小的水滴进入大的水花的声音所充满的浴室,溜到客厅里,在沙发背后的墙角结网,在吐丝时发出介于窃笑和口哨之间的嘻幽嘻幽的声音,它太疲倦了,吊在一根蛛丝上摇晃着睡去。    
        吱呀吱呀的声音吵醒他,责怪他危险的高空杂技,他抬起头继续走,依然看不到绳梯的另一端。但这一次,很快出现了新的情况。某种他解释不了的原因导致重力突然转向,高不可及的天空变成无底的深渊,他开始向自己的上方坠落。期间他拼命的挥舞手臂,想抓牢被抽走的绳梯,但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洞里穿了过去,最后一节梯子掠过他的指尖,离他远去。他闭上眼睛决定服从任何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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