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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行舟》等

发布: 2013-1-31 19:51 | 作者: 黎幺



        喧嚣的沉默
        
        蓄电池储备的电量已经消耗了一多半,但最近,可供吸收的太阳能并不多。日照时间短,而且光芒都被雾泡软了,甚至无法把我晒干。空气一直那么潮湿,而且似乎,我不敢肯定但确实似乎酸性过高,已经开始危及我的电路安全。
        最后一批食腐的海鸟在天空滑翔——其实完全看不到天空,只有云——其实不能叫云,只能叫作天空的覆盖物,那种被压缩之后的紧实感,有一种金属似的硬度。鸟在盘旋,近处的在做一种无目的的热身运动,突然严肃的挥舞几下翅膀,然后又突然松懈下来,坠入茫然、左顾右盼,远处的那些却似乎根本没有动,如同被磁铁牢牢吸在天边的两排铁钉。
        我感到惊讶——就像发现一本书的两页被合成一页——水面和天空的分界线似乎不见了,眼前的景色不能折叠、也无法翻越。水和空气两种物质形态被同一种面貌,或者不如说,被同一种观念合并。这种观念就是:取消分别与对立,使一切成为一。联想到时间会让人更加无所适从:水下的过去,天外的未来,原本是现在把它们分开。然而,这唯一的界限已经模糊并即将消失,我们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滑动的方式由一把剪刀变成一条拉链。
        我为这种观念感到不安。当然,这不安也仅仅是一种模仿,我的电路有些受潮,电流难免不太稳定。
        “最重要的是,梦给我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不,不只一种”,小M写道:“世界是我眼中的世界,正因为在同一时刻我只能以一种方式体验世界,所以我的世界具有唯一性。而梦教会了我角色的平移,通过出离与进入的动作,随时选择更有利自己的角度。你可以照镜子,也可以反过来从镜子里看外面。你可以用这种技巧来处理社会关系,可以像只蚂蚁,把人看作一个个它必须躲避的鞋底,也可以像鸟只关注人的头顶。哦,一个人等于一顶帽子,鸟的视角被一个时代借用,凭这个你能辨认出一个绅士。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听到一声巨响。那个下午,我跑出卧室,看到爸爸和妈妈站在客厅里,表情亢奋而且专注,但当他们终于别过脸看我时,却又似乎很平静,不过,是那种跑了气的平静,就像跑了气的可乐。很奇怪,好久以后我才发现倒在地上的桌子、打碎的搪瓷茶壶和玻璃杯,也许因为那时我还小,不能一次性看到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东西。他们一直站着,站在被一次猛烈的撞击毁掉的折叠椅两边,就像站在毁掉这个词的两边,他们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似乎就为了决定谁是主格谁是宾格。但在梦里,我却并不为此感到痛苦。就在几天前,当这一幕在梦境中重现,我甚至大声的为他们喝彩。”
        “我看穿了其中的不真实。”之所以单独把这句话拣出来,因为这是一句我十分熟悉的表白。甚至有可能不是小M的表白,而是我借用小M提出的这个词来表白自己。看穿: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四周,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向笼罩在头顶的、鱼缸般的玻璃屏障伸出一对洞察之刺。
        可看即可穿,一种解读的心态与愿望给看的动作以穿的力量,将所有色彩、形状和动作视为在自然手中挥动的旗语,世界成为可化解、可重构、可破译的符号系统。对于一部本身便以符号为世界的机器而言,这不但不难,而且顺理成章。但,一切不单是意义之矛与意义之盾的攻防游戏,问题在于,你不能估量,也测算不出这种力量,没有一个公式能够计算箭势会在射穿几张牛皮之后衰竭,并最终停下来。解读的可能是无穷尽的,符号的层次没有既定的边界。从一层世界的表象中看到深一层世界的内核,然后将这个内核看作第二层的表象,接着还有第三层、第四层,如此继续下去,在没完没了的壳里钻进钻出,直到精疲力尽。
        这么做的结果是,你只会发现在任何一个层面都没有真实,根本不存在真实,连“看穿”也不真实、连真实自身也不真实。你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一望无际的符号海里彻底失明,这和雪盲的理由有些相似。
        在这一问题上,小M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我剔除了这些不真实,并在随后,放弃了已经失去意义的真实”,接下去她写道:“梦和现实具有对称的关系,但绝不是简单的镜象。我们的脸,还有它的附件——五官,被现实强行规定只能朝向我们之外,但是只要我们将头伸进幻觉之中,就会在梦想的水面上留下一张向内凹陷的、模具般的面孔,梦使我们转向自己。”
        “我们观察自己、在自己的内部旅行,而这种观察和旅行几乎可以说是天文学意义上的:我们在梦的无限之中发现了自己的无限。”
        “梦的空间可大可小,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行动,在梦中走动的每一步都是对梦野的开垦,走得越远,梦就越大。与之相对的,我们就越小,也因此越能够深入自身,更接近自我的内核。而那里,是一处风暴之眼,给人庇护,使人能够征服或至少回避可悲的一切、荒谬的一切和险恶的一切,在惊涛骇浪之中保有可贵的安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句:“在幻想的外太空,做梦的人踩着梦的云雾飞离了XX的引力场。”对此我应该怎样理解?有关生命的一个悲观的,但又无法否认的说法是:所谓生命,就是走向XX的中途。而在小M的设想中,梦能够降伏XX,XX对梦以及梦里轻飘飘的,仿佛絮状的生命是无能为力的。这是她留给我的一个提示吗?那么现在,小M是已经X了还是活在她的一个梦里?这是一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无论我怎么思考也只能绕着它打转,就像一个不可能被瞄准的靶心,或许到最后,能够瞄准的只有它的不可能性。
        梦的绝对私有化和密封的特性否决了一切考察的可能。对我来说,在自己梦中的小M比X去的小M更加遥不可及,XX是最初和最终的公共领域,而两个梦却不能像两个多彩的肥皂泡那样相遇、相交。所以无论如何,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小M(是这样吗?)。但悲伤不会一直持续,况且我并不真正懂得悲伤,这个词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心理的气象学解释,或者气象的心理学解释。天气很潮湿,潮湿的程度导致轻微的漏电,但不至于短路。仅此而已。
        可是小M,如果你说的对,即梦与现实是对称的,那么这篇描写梦的文章在梦里又是什么?是另一种文字写成的另一篇文章?梦中那篇文章的作者又是谁?或者没有文字,而是一些由文字转换的画面、情绪和感受?顺着这条线索,在由众多不可能砌成的巨大墙壁上,我发现了小小的一道暗门。即使我们不能进入并停留在同一个梦境里,但可能,至少可能,我跟小M可以共同完成一篇有关梦的文章、可以同做一个书面形式的梦,可以一起存活在同一套字符序列中,相伴在经过脑力转换的、一个纯粹意指的梦里。
        这一次小M提供的仅仅是一个梦的开头:“在我的梦里有三个世界,我称它们为乒乓世界、玻璃世界与蛮荒世界。它们相互交叉、融合,以一种魔法般的逻辑相互切换。”
        “所谓乒乓世界,是由运动与碰撞决定的世界,一切事物,人、动植物,海、湖、河流,各种体积不一的水或其他液体的集合,土地和岩石,建筑和其他人造物,都在不断的运动中,相互碰撞时交换各自携带的动能,并以冲击的力量和自身的材质,以撞、磨、削、压、蚀的动作,改变彼此的形态。或者不如这样说:这个世界的人、动植物以及山河湖海是由这个世界的初始存在物在获得了启动能量后,经过长期的相互冲撞才得以形成的,而现存的这一切还将继续运动和碰撞下去,并将在今后形成另外一系列崭新的事物……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能量消耗过程,运动以及演变的速度将逐渐放慢,直到最后停下来,像一锅冷却的沸水。所有的运动因子——即所有的生命,都将归于沉寂。”
        “在玻璃世界中,光线可以畅通无阻,单就视觉而言,不再存在任何密闭的场所。在这里存在两种不同的价值论断,其一是一个人的视力有多好,其二是一个人能吸引的目光有多少。观察能力和表演能力的发展是进化的唯一方向,眼球不断扩充它的容纳能力和影射范围,出现了360度全视角眼球、热感应眼球,并派生出各种功能增强型的附件,可以完全忽视距离、障碍,甚至是时间的阻隔。动物作为眼球的陈列架和运输器存在于世,除此以外,因为在作为观察的主体的同时,他们也不得不扮演被观察的客体,所以还必须兼顾自身的装饰性……玻璃世界面临的最大危机是厌倦,这里同样有一些禁欲主义者,他们闭着眼睛四处行走,作为个体或者集体寻求来自不可见世界的拯救。”
        “机率世界,这个名称使人联想到一盘超级飞行棋。我们都生活在一颗巨大的骰子里,它不停的滚动着,每一时刻都给每个人分配一个不同的点数,这决定我们应该在何时出现在哪里,做些什么以及撞上些什么事。这个世界的人们一生都在从事两项工作,其一是揣测自己走出的每一步棋是否体现某种更高程度的意志,这已经被证明是无效的,骰子的滚动是无目的性的,但这样做也许能使绝大多人得到安慰,至少可以赋予盲目而被动的人生一点说得过去的理性;另外一些更聪明的人,他们热衷于对自己和对他人的过去进行复盘,他们找出导致失败和不幸的每一步,并且提出更合理的走法。尽管一切已不可改变,他们认为这是这种不可能重复的人生交给他们的唯一有意义的使命,这就像已经输掉的棋局正值得回头研究和体味……至于这个世界的前途,则完全是随机的,没有办法对其作出预测。”
        “在一系列激烈的运动与碰撞之后,我在梦境中出生。一开始只有疼痛和恐惧,我完全由这两种物质构成,它们就是我全部的骨骼、血肉,我的内脏和我的神经。3公斤重的疼痛,50厘米长的恐惧,它们随我一起降生,使我长久的哭泣,它们要求独立的形体,正像那些激烈的运动与碰撞要求我作为它们的形体,于是我用哭泣将它们从我身上分离出去。哭泣是眼睛生育痛苦的方式。”
        “手术台的无影灯笼罩在我头顶,我被眼睛包围,逐渐习惯看与被看的生活;我的生命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我偶然出生、偶然有了一个性别、偶然成为人、偶然长大、偶然的(据说那件出于兽性又跳脱兽性并在最后终于兽性的事情叫作)爱上某个人、偶然悲伤、偶然对世界充满同情或憎恨,偶然生病并且偶然X去(仅仅是比喻性质的X去)。”
        “是不是越听越觉得这是一个噩梦?但我反对这样功利的定性一个梦,梦无好坏,它的妙处在于能给人提供一种超乎寻常的直觉,这类似于一位老练的司机对路况的直觉。在梦里,我能感应到我的驾驶者,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与他对话,能和他取得一致,有时我甚至直接驾驶我自己。由于这种自我驾驶的状态,做梦的人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是在梦中,并且隐约的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梦的设计。梦里的一切遭遇都是游戏,梦里的痛苦只是艺术的模拟,而且这绝不是一种写实的艺术。”
        “我只能提供一种近似的表达,货真价实的表达拒绝被表达,它们一出口就会像以上的文字一样X去,成为排列在纸上的、语言的尸体。我希望它们留在我的体内继续生长、繁殖,自然的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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