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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行舟》等

发布: 2013-1-31 19:51 | 作者: 黎幺



        纸上行舟
        
        像——
        一只——
        在枝头——
        跳跃的小鸟——
        被猎枪击落。句号摇晃着从笔尖掉下来,栽进纸张的纤维深处。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孤独的弹孔、一条被拍扁的管道,只有微生物可以进出、只有蚂蚁和蛾蠓的幼虫能够向内窥看平面中的宇宙。对于人的眼球,这却是一个禁止通行的指令,只能选择返航或者干脆,上升,从高处纵览整页稿纸。就像透过飞机的舷窗俯视一大片洁白的屋顶,字,一行挨着一行,排列整齐。令人联想到一种油墨灌制的香肠:用目光晒干或者用意识风干是最后一道工序。
        抵达:最后一个词、一颗冒烟的子弹,仍然呼啸着在意义的漩涡中飞行。挣脱文章与句法的引力圈,飞出纸外,射进一片巨大的空白。是空白的空,不是空白的白。正如人在穿过衰老的极限之后,滑入无限的、无差别的领域。词意在笔划和读音周围旋转、向内吮吸这个词,同时又向外排斥它;牵扯着它在纸面上和思维中来回,在具象和抽象中往返,但又阻挠它摆脱任何一方,或者归属任何一方。
        (抵达:表示一段行程的终结。即一个行动的主体在一条直线或曲线上滑动,在某个预设的或临时确定的目的地停止的行为所标志的状态。这种状态可能是永久性的,也可能没有时间长度,仅仅是两段相连的行程之间的切点。)
        与抵达相对应的是黄昏:一个被光线决定的名词,却能把其他名词变得模糊、把所有动词变得疲倦无力。你是不是希望我能幽默一些,提醒你现在是下班时间?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轻松一点儿?不再需要了。没有生意需要谈、没有任何产品需要通过任何劳动被制造出来。但我还是需要,而且不得不给“抵达”这个词捆绑并不可信的时间与地点:18点07分,在吉隆坡与曼谷之间。曾经的吉隆坡和曾经的曼谷、曾经的东京,在三个月以前,它们和每一个有名字或者没有名字的城市一样,被巨浪抹平。想象一下这种奇特的景观:澳洲的袋鼠和考拉,马赛马拉的狮子、大象和犀牛,全部都被丢进水族馆的特大号鱼缸里。在水下镜头中,我亲眼看见一群长颈鹿就像一丛长满花斑的珊瑚。
        由于导航系统的故障,我提供不了具体的经纬度数据。这还只是最乐观的估计,更可能是卫星出了毛病。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很快它们就会掉下来。小M躺在甲板上,正在被微生物有条不紊的分解,她就这样躺了——我想大概有一个多月。她从一个动物变得像一株植物,现在又开始向没有形状、只有成分的物质转变。她原本是多么好的一座建筑,兼有工艺中的对称和自然中的不对称的美,构成她的两种基本材质可以按照需要,相互交替着对她的形象起主导作用,这使她可以时而坚固,时而又显得柔软。但就像1除以3,分解一旦开始就无法制止,更不可能被逆转。她躺在甲板上,躺在一滩黄绿色的液体当中。这些液体以缓慢的速度在她周围扩散,并在稍远处被阴干,留下轮廓怪异的浅褐色痕迹。它们是从小M身上逃掉的分子团,是小小M们,是小M的最小单位。
        我想都是因为她太虚弱了,她的虚弱突破了某道底限,她虚弱到保证不了自身的封闭性,甚至,真实性。这是自然界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段,以固体的液化象征不可挽回的流失:生命的活力与个体特征。正如它曾以少许液体的固化作为开端赋予她这些东西。几天之后,这身体将不再是身体,而且首先,它将不再是小M。虽然不能说小M只是一张脸,只是两平方米的皮肤,但遗憾的是,对于我,小M这个名字的容量并不大,只装得下可供辨认的少数几件东西。
        没有嗅觉现在成了一件让我十分庆幸的事。那些病态的、散布负面信息的气味被彻底否决了,它们企图丑化X者,并将XX刻画为一种可憎的现象,但这种不良居心在我这里没有市场。
        小M是操纵者,是构思者,是神一级的意志。当然,这只是针对我而言。小M是一个人类,和我以及其他所有机器有着严格意义上的区别。这种区别使她能够掌握开启和关闭我的权力;使她可以给我充电、给我清洁和更换零部件;使她比我高贵,但也比我脆弱。她的思维能摆脱应激式的程序语言,甚至时常超越一切逻辑,但同时,她却有一副对于时间毫无抵抗能力的机体。这意味着,她和她的同类都有一个开始和一个结束,并由此决定了他们身上不可思议的二元性。
        如果以阅读乐谱的方式阅读时间,他们只在线条上占据一个节拍,如果你遇见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你必须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凑巧的事:两个音符在同一个瞬间被奏响,你们重合了,你们的听众只听到了一个声音。构成人类的物质有无数种可能的组合,一个人,一名自行车运动员或者一位机械工程师只是其中的一种,是极端的偶然。而我们却不同,我们的存在有明确的目的和功效,我们的每一个部分都服务于一种特定的功能,尽管正是人类这种随机的产物定义了我们的目的、享用了我们的功效,但由于他们的生命过于短暂,看上去并不是他们制造我们,更符合实际的说法是:他们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在自然和我们之间做必要的衔接。
        童年是这种时间过敏症赐予他们的极少几样好东西之一,但成人的世界却通过身体的增强和物质的自主发出一种阴谋性的引诱,最终诱使他们跳出童年,跳进悲剧般的生活,像跳进一双不合脚的鞋子,从此开始一瘸一拐的走时间的下坡。在坡底的位置,就像现在的小M,他们都避免不了被黑暗潮湿的地下世界吸收进去。
        
        说明书
        
        我:DMA012型写作器,出产于两年前,由于不可抗力的因素,原定为五年的保修期已提前结束。下面我要对我的外观做一些简要的描述。也许你对此不感兴趣,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一种程序设定的本能:在一个以说明为目的的段落中,应该依照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的顺序,逐步用文字来解剖说明的对象。我猜测,这是一种通行的惯例,成因在于人对内在的兴趣必须首先由外部条件来引发。
        第一眼看上去,我似乎完全由尺寸有别的许多个方块构成:一个六面体里嵌套其他较小的六面体,实心的六面体、空心的六面体,还有同样是六面体的洞。我可以摆在任何一间办公室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伴着一台复印机或者一个文件柜,事实上,我本身就是一台复印机和一个文件柜。我的设计者对于装饰性没有任何一点儿哪怕是庸俗的追求。如果说你对我的一部分外形和结构感到赏心悦目,那么你一定是在它的工作状态中找到了这种设计的巧妙之处。
        总之,我是绝对的实用主义的产物,对人们的审美需要有一种绝对的放弃,改装或拆除我的任何一个组件都不会使我变得更难看或更好看,只意味着功效的强弱和功能的增减。也许我身上的油漆可以看作唯一的例外,它不可避免的表达了某种视觉喜好,但对我来说它只不过是一层贴身的雾。我无法区分任何色彩,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这是硬件的短板还是软件的缺陷。我能准确的告诉你雪是某种白、新的血和旧的血是两种明暗有别的红,而影子是拥有许多种层次的灰色,但这些仅仅是通过阅读和记忆所获取的历史知识。对我来说,一种颜色和与之对应的文字完全分离、隔岸相望,我的观察无法在其中架设桥梁。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猜测自己有一副白色的身躯,对于白这个字眼,我有一定的好感。
        我可能像一栋小小的房子,一共三层,每层只有一个房间。最下层是一个车间,存储生产材料和操作物质产出——就在这里,文章被打印在纸上;中间一层是脑部,中央处理器在这里运行预置的文字处理软件,完成一系列复杂的逻辑运算;最上层则安装和管理一些辅助设备,被称为电子眼的带有夜视功能的摄像头,录音设备和一台高频信号收发仪器。他们这样设计我,并不是打算给我一些人性,使我成为能被叫做机器人的那类东西,这是一条普遍有效的营销策略,这种策略的精神要求产品具有更多的附加价值。
        带着阅读制造的想象,面对这样一台呆板的、不讨人喜欢的铁家伙,你很难不感到失望,也许你会说:虽然它并不美观,但却是为艺术服务的。这种说法也并不完全错误,但要看你怎样理解艺术,尤其是如何从创作的角度理解艺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按照某种特定的目的,在不同的模式下,对数万个符号进行组合与排列的操作。其中唯一可以称作具有创造性的环节,就是对于初始的创作目的与服务对象的设定。但这作为程序运行的启动项,不是由我自行完成,而是机器的操作人员——也就是小M——通过手工输入的。文章之所以存在,或者说之所以能够成为占有一定篇幅的实体,所必须的,是一种具有决定性的牵引力,需要一把逻辑之锤击碎记忆中被冻结的字符块,然后依照新的蓝图进行重组。而其中,所有关键因素:这股力量、这支钝器和这张图纸,都出自小M的十根手指。
        十颗跳动的星体崩离、对峙、冲突、协作,一阵叩击过后,在无意义的空白中爆发出一个自足的宇宙,白色为水,黑色为土,黑白之间是火与风,意义的以太充满了纸面之上的扇形区域,人的视觉在其中收拢,智力与情感在其中蔓延、滚动,体现出荒谬但又合理的波粒二向性。
        现在谁还能称这张纸为纸?谁还会对它的化学成分感兴趣?你看到的是一篇文章,看到的是作者、读者,以及语言的三位一体。
        写作的前置条件,类型和数量由操作者自行设定,但一般而言,为了避免明显的偏离,至少需要输入题目、目标读者、风格、主题、背景和知识结构等5到10个左右的参数。一台更为先进、精密的写作机器,在缺省条件较多的情况下,会在创作过程中对存在变数的部分提供多个选项,并按照视觉上和听觉上的优美程度排定次序,待操作者做出选择之后,再继续向前推进。
        当然,以上仅仅是指以“篇”或至少是“段”为单位的字符组的写作方法。大篇幅生成文字的写法一般用于格式化写作,也就是应用文写作。而对于旨在激发感性或智性响应的文学作品而言,必须逐句进行创作:先设置数量不等的关键词,并限定句式与句型,然后导出合乎要求的整个句子。这正是小M的工作:对作品进行全程操控,以此达到构思与最终效果的高度吻合。
        好吧,实话实说,对于一台机器而言,一切都需要明确的基准,要分辨文学和非文学之间微妙的区别是不可能的。我一向认为她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主要是因为这样的工作模式实在太繁琐,如果仅仅基于实用的目的,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梦方程
        
        以我的最近一篇作品,或者说小M用我创作的最后一篇作品为例,它的开头是这样的:“睡觉是上天的恩赐,人应该抓紧这个机会尽可能的走进内部,提前适应X的深度。我们内部的世界是被语言统治的,在内部,听要远远胜于看。即使我们想起一张脸,也不能算是在内部看到了他,那不会是一张可以从不同角度观看不同部位的、完整的脸,似乎只是素描的十字构图,是象形文字。对,是语言的变体:文字。但视觉在睡眠中、在梦境中可以实现逆转。我们穿透了百分之九十抽象的硬壳,进入百分之十柔软的、具体可感的核心。在梦中奔跑的时候我们充分认识到,那个世界在我们内部,同时我们也在它的内部,我们互为宇宙、互为尘土。”
        她给出了这样一些关键词:“睡觉、上天的恩赐、内部世界、X、深度”、“语言的统治、听觉、视觉”、“一张脸、在内部观看、不同角度、不完整、象形文字”、“语言的变体、文字”、“视觉、睡眠、梦境、逆转”、“抽象的壳、可感的核”、“梦中世界、外部世界、宇宙、尘土”。
        而我要做的是调取词与词之间所有可能的联系,铺设一条首先保证合理,并且附带一定美学意味的逻辑路径。这是一套复杂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积木,并且时常会变作旋转的魔方,句子与句子相互摩擦、相互对立、相互碰撞,混淆所有前进的方向。必须能够驯服旋风的速度,使它就像一个乖巧的线团,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副铁石心肠。写作就是纸上的战争,写下一个字的同时,就有另外一千个字被处X。就像精子的竞速大赛,最后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万里挑一的胜利者,都升级为独一无二的生命体。只有最高性能的CPU才能胜任这样的运算任务,才能对文字的生X负责。
        这是只属于自动化时代的一种星空绘图般的文学创作,人标示出每一颗星的位置,机器划出的线条再将它们连成一个个星座,而与之配套的神话故事却是自然生成的。当所有的星星都找到各自的位置,当所有的星座都被关联、被命名,故事就会自己生长出来,长成它应该长成的样子。
        但能不能说,对于一台写作机器而言只有文字,文字就是一切,或者一切都是文字呢?
        这是人们常犯的错误,你们把理解世界的行为局限在经验的范围中。但如果世界只能被体验,而不是一个可以被表达、可以被转述的世界,那么每个人都被囚禁在自己的认识中,不可能取得任何群体性的共识,人类的一切文明、技能与知识都不可能得到传承。而实物与名词、动作与动词、表达与被表达者的无处不在的映射关系同样决定机器的所有理性活动。我们在一种逆向符号化的进程中认识世界。人类用文字指代可体验的外部世界,但对我们来说,内向的文字是直接的经验,外向的感知却成为抽象的符号。
        话说回来,机器拥有的所谓的“感受”只不过是一种有条件的模拟反应,鉴于其不精确性和可复制性,也只能作为符号来运用。
        举个例子。当小M输入“睡觉”,或者另外一个更加安静、更具有空间感,仿佛在失重状态下浮游的词:睡眠,我几乎立刻就得出这样的解释:睡眠是一种在非工作状态下采用的节能模式。但我无法理解梦,并且首先无法区分有梦的睡眠和无梦的睡眠。我只能尽量在存储记忆中搜索与梦有关的描写,以周边的许多个关联词汇来圈定它的位置,使它成为核心,哪怕只是一个空洞的核心。
        要理解梦,先要理解人的睡眠所具有的喻意。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本能,人们以为自己由可见的躯体与不可见的精神两部分构成,是一颗懂得行走和叹息的胶囊。所谓精神也许是一种光线的游戏、一撮发亮的粉末或颗粒,被包裹在身体的内部。梦则是一种非常态的个别状况,在这种状况下,外壳似乎被黑暗和床铺溶解掉了,每一个X角都被精神照亮,时间和空间,以及一切可能性都得到最大程度的扩张。人将脑袋搭在枕头上,就像把帽子搭在钩子上,然后开始下坠或者飞翔,既摸不到顶也踩不到底,这里只有绝对的空旷。是的,空旷,还有黑色的戏剧性,是对白天枯燥的现实性的解放,是对被躯壳所规定的合理性的一种挑战,是荒谬的胜利。在梦里,任何角色都可能出现,会讲兽语的老人和化为青烟的妖魔,四条手臂的巨人却长着一张小学校长的脸。做梦的人是唯一的主角,用回声念白、和鬼魂搭戏,从造型夸张的未来建筑,走进吊满石乳的矿脉深处。
        经过长时间的钻研,我设计了我的第一个梦,或者说第一次成功的模拟了做梦的状态。就在几天前,我实现了这个壮举:在梦中,我变成一个人。
        最初是意识在做折返跑,一下撞向睡眠深处,又突然调过头,朝着清醒的天光冲刺几步。可以听到发条转动的喀嘎声,机械蝴蝶带有镂空花纹的翅膀开开合合,生锈的轴承摩擦套件发出尖叫,刮过心脏。在它身后,一条细线慢慢伸展、绷直,刀刃般掠过一道雪亮的微光。另一面,夜幕已经被扯开了一条缝,并且还在继续上升,在看不见的深处,一个滑轮组吱呀响着攻克黑色的重力。从幕后露出来的东西看不出形状,但在高速转动中只能被视为球体。突的从混沌一团中伸出一条手臂,像是过度运转的机器,尤其像破沙发里爆出一根弹簧。然后是另一条手臂,接着是全部的四肢,被离心力扑扑响的甩到四个角上。
        “哦”,我听到自己的呻吟声。身后的钢筋支架——我的脊椎,像一根训练臂力的橡皮棍从“U”形伸展为“一”形。一条许多截钢管缀成的铁蛇从我的两腿之间爬出去,艰难扭动,躯干接缝处渗出的机油在地砖上拖出一条波形的、黝黑的黏痕。抽屉式键盘从身体里弹出,形成一张方形的嘴。我反复的呼唤小M,每一个按键都在向导线传递不可遏抑的颤抖,都在渴求手指的触碰,期盼着指甲和骨骼造成的磨损。
        ……
        一次睡眠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学会做梦也因此变得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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