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浮云(十,十一,十二)

发布: 2009-3-27 09:05 | 作者: 张慈



       
       晓南的爸爸妈妈是郊区一所财经学院的校长和校党委书记。我去找晓南的爸爸妈妈那天,坐公共汽车,转车,还坐了几十分钟马车 ── 可以走路,但我截了一辆农民的马车,送了赶车的人一颗进口的口香糖,坐上去了,好玩嘛。到财经学院,问了好几个人,找到了宿舍楼,爬到第五层,稍稍平静喘息,挺胸抬头,敲响了他们的门。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我坐在客厅的一个单人沙发上。晓南的妈妈是党委书记,老边纵队员,女中使剑的豪杰,还会使短枪,据说她用匕首捅死过敌人 ── 不晓得是国民党的兵还是土匪。她虽然戴着眼镜,显得很有知识分子的样子,但她严格的审查神态使我万分紧张。晓南的爸爸倒是很和气,说话时很小心,但我知道他其实才是拿主意的人。他讲话带着很重的老昆明腔,很不付合一个大学校长的身份。我从小长大,觉得只有讲北方方言的人,才理所当然地是当官的。
      
       他们问我:听晓南说你很有特长,你能不能念念你写的东西给我们听听?
      
       我很有准备地拿出我写的两篇文章,开始念。两篇都是小小说,叫「虱子与男孩」「金鱼与猫」。
      
       第一个故事:男孩有一个好朋友是虱子,虱子跟男孩称兄道弟。男孩想试试虱子能饿多久,就把虱子放进墙洞里用泥把洞口封死了。过了一年,男孩把墙洞砸开,虱子跳出来,把男孩吃了,它太饿了。
      
       ──我用了很多典故和形容词,就为了让他们听不懂。
      
       第二个故事:一缸金鱼旁蹲着一只猫。金鱼笑猫说,你那肚子太小,想吃我们会撑死你!猫不服气,把金鱼全部吞吃了,它的肚子越来越大,最後爆炸开来,金鱼四处落地,猫死了。
      
       ──我抄了很多英语和希腊语夹在文中,就为了让他们听不懂。
      
       赵晓南的爸爸和妈妈互相对看一眼,似是而非,似懂非懂,不知所以,四顾茫然,最後,他们回卧室去商量。
      
       他们出来後,拿着两封信,一封给门县县委人事处,一封给县劳动局。还有一封信,是後来他们才给我的,是一封财经学院给门县县师范学校的正式文件,通知他们我已调动。
      
       我就这样地留在了昆明西郊上马村,省财经学院,在基础部教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语法。
      
       我报到的第一个学期,有一个人来找我,一个陌生人,从西藏来,自称是将我的日记本寄还给我的人,叫宇客。我猜他看完了我全部的日记,才会有未曾谋面就似曾相识之感。
      
       他是汉人,但在西藏工作已有五年。进西藏的原因,是他在中央美院上学期间,强奸了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尽管那个女生没告他,他还是生了场大病,病退一年,没能回到北京,想来想去,万念俱灰,申请进藏去了。
      
       他在西藏成为一个特别出名的画家。第一届,第二届全国美术展,他获油画一等奖,再一等奖,成大名了。
      
       我问他,为什麽强奸了一个女人,会使他有这麽大的失落感?他说:因为我矛盾。我做那件事时充满了矛盾。老子「道德经」言 ── 阴,是万物滋生之所在,众妙之门。牡是雌,玄之又玄,是最母性的东西。男人一辈子追求,又最搞不懂的就是女人。人天生就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明知没好事,却恶向胆边生。知道毁灭就在後面等着你,你还是忍不住地往她那边去。毁灭与浪漫有非常类似的力量。感性是撑不住的,撑得住,我就不是我了。对我来讲,她拒绝我的追求反而带给我一种难以舍弃的兴奋感,这个,也牵引着我走向最後的作恶,最後的悲剧。
      
       我与他一样有同样的困惑。但是我见识上的短浅,使我不能解释自己的悲剧。他问我可否交结朋友?我说看一起苍蝇可以,一起吃苍蝇不行。我们相识,就是缘,再扯别的,就是祸。他宽容一笑,与我握手。
      
       我请他在学校食堂吃了饭,饭後一起散了步,天黑时送他出大门。我们握手道别的时候,我见一辆大卡车HONG地过去,灰土满天,卡车的前头灯照亮了前方公路,公路旁的巨大桉树和突然出现在灯光里的两辆自行车,萧凌他骑在自行车上,搂着另一辆自行车上的一位美丽女孩,她如此时髦,在黑暗中如一朵大海棠开放。她拧着眉头,对萧凌的殷勤毫不领情。
      
       萧凌,云南的汪家伟,孩子的哥哥,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昆明郊区的黑暗里。
      
       我蹲在地上,开始哭。哭。
      
       张宇客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劝说:别哭,别哭了,每个人都做过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我说:你搞错了,对不起自己良心的是孩子,是我出卖了他,但他也太撑不住了。还有,还有, 还有、、、
      
       我哭得说不出话,哭啊哭,我的卑微的家庭,歇斯底里的妈妈,不管我的爸爸,我的病院的经历,孩子离弃我,跟北方的女人结婚,找他的希望去了,晓南不肯回云南,我在他父母的单位工作的压抑、、、我哭得连他也挺为难。在夜色的掩饰下,他胡乱安慰我说:你的男朋友,他们的难处,即人之大欲。
      
       汽车呼呼而过,扬起灰尘,呛人。他说:世上仅有天知地知,你没完,真的,你最纯阴的东西最後能否解脱,关键在阳。练阴的最後,是炼取纯阳。你以後,不要写作了,脑子里不能再是雌雄相混。
      
       我哭,哭不尽的悲痛,哭不尽的苦。
      
       他走了。只留下那句话:振作起来吧,张西。
      
       我在财经学校教书期间,赵晓南回来过一趟。他说他在北京的生活很艰难,但他不会再回到云南这块地方。我通底理解他,他不愿意回昆明就跟我不愿意回门县一回事。他说,外地人的户口要进北京比登天还难,他在社调所当临时工,全国农村到处跑,作社调,写报告文学,与苏晓康一起做事。他们社调所的付所长,国务院的编制了,户口和家属还在内蒙,根本进不了北京。
      
       意思是他更没戏。他用两年在北京站住了脚。但是,外地人在北京居住太恐怖,公安局动不动在深夜查户口,管你是什麽身份,叫你滚你就要滚。
      
       日子像束光,晃一下两年就过去了。麦旭从美国又回到了昆明,找我。有一个同事在食堂见到我,大惊:你在这里干什麽?一个老外满昆明找你,你不知道吗?都登报了!
      
       他真的要跟我结婚,仅为了洗刷做老师的鼓励学生作弊的罪行。
      
       自我罚惩。
      
       他鼓励和帮助我在毕业补考英语时作弊,有点像警察怂恿罪犯作案,凡帝冈的教皇唆教徒背叛神。
      
       我们就是这样结的婚。
      
       我们结婚了,仅三个月後,我就到了美国。到美国的当晚,我们住在他姐姐在纽约州奥柏尼镇的家。在一间大卧室里,我躺在床上,非常耐心,非常好奇地等着他。他背着我脱衣服裤子,裤子一脱下来,我就大叫起来:你的屁股真白,真白啊!难怪人家叫你们白人!
      
       他的屁股白得像纸!那是我和他同居前说过的最後一句话。
      
       到美國是等於撈到一個機會,就出來了。出來後卻瞪著眼睛不知道要幹什麼,想到学英語給我帶來的痛苦不平,想到中文系我们这一届全班人都沒出國,就我一個人來到了英語國家,我想這一定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了!天意讓我出國很可能就是讓我惡補外語課,把這當成生命里的一種能量。我到美国後仍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仍然熱愛汉语寫作。我入境時,只會說一句話:娘養的,早上好!是麦旭教我讲的。本来说好他同我結婚,带我到美国後就离婚。可我一到美國他就改變了主意,说在我没学好英语之前他还是不放心。他在一张$100美元钞票上给我列了一个上英语课的计划:
      
       1.去曼哈顿42街的面包店卖面包,学会所有西方人爱吃的面食。2.去第五大道的花店卖花,学会所有植物花卉的名称。3.去梅西公司衣服柜卖衣服,了解美国女人爱穿什麽,提高自己穿衣化妆的水平。4.去餐馆打工,与中国人培养感情,体验中国人在美国最大的社会生活:餐馆生活。5.去第五十七街的画廊做游客,看陈逸飞的第一次画展,再到第五大道与三十六街交结的地方,看看那些卖画为生的艺术家是怎麽一边喝星巴克的咖啡一边赚美元过神仙日子的。 6.去健身房当游泳教练,保持身材苗条,为找第二个丈夫作准备。7. 去法庭旁观,学习美国人怎样执法。8. 去看心理医生,知道自己是怎麽来到美国的,为什麽来美国?有何等使命?
      
       这是个伟大的计划,我一一实现了。唯一出现的意外,也是没有列在计划之中的第一项,是我怀了个小孩。我们没有计划生小孩,也不喜欢小孩。生孩子那天,他还罵罵咧咧,说生小孩太无聊了,烦人。
      
       这个灵魂太可怜了,降生在我们两人之间。
      
       过了三个月,孩子还没有名字。来了个他的朋友,那人叫史蒂文,刚从普林斯敦混出来,要上台湾去。他问我们这孩子是男是女?我们打开纸尿布给他看看,他又问这小贝比叫什麽名字,我们看看他,说叫史蒂文。
      
       史蒂文两岁半,还不会说话。有一天我正在写字,他跑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角,问我:妈妈,你要喝水吗?
      
       我望着他,原来他会说话,在幼稚园说,在家里他从来不说。他跑去拿个小纸杯,从倒立着的水筒里捻开小开关,流出了水,他接了一小半,跑过来递给我。我喝了,他又跑过去,捻开小开关。。。他乐此不疲。
      
       我和马德思(麦旭)结婚已有十九年。想起初识,那天在昆明师院,他万事掺合,把脚拧伤才罢休的劣迹立刻就在眼前。我们离开中国时也一样。他带着我从昆明出发,坐火车去西安,西安市不顺路,是我要求去的。到了那里,他比我还忙,我在城墙上站着,梦想成真,学着旧时代的领袖昂扬神气,一览风情,用想像规划这历史古城。麦旭跑去城墙下郊区驾驶场练西安人练开车,练一早上,一分钱不收,混了几个朋友,带上他跟我去吃了顿羊肉摸泡。火车到了北京,他去北大看了崔健的摇滚乐,还跟崔健合影,送人家他写的歌子;从那儿到内蒙古,看见了美丽的大草原,大草原真的是不一般的美丽。从美丽的大草原到了莫斯科,他跑去莫斯科大学物理系看望两个同学,那两个苏联人後来到了加州圭谷,成为美国在2000年三月份前的爆发户。他俩最爱讲的一句英语是:IT; SO SIMPLE, YOU ARE A STUPIT!他们老讲,我就学会了。当我发现我身处大气磅薄的红场,想起经典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真的产生了一种自由感,我也不相信眼泪了。麦旭的脸冻得通红,兴冲冲地搂着我。东德,他独自带一瓶矿泉水去撒在柏林墙上,还挖了一块墙泥,给我作了一个项链。到西德,他带我去看一个中国画家还有他的德国女友。游览时,中国画家的表情漂浮,在从窗外倾泻进来的风里,打了他的德国女友一嘴巴,她气愤地离开了我们。麦旭用公共巴士的票写了一首诗送我,某种快乐藏在他的心里,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法国使我记起风中清醇的桂花香,我最喜欢巴黎终於静下来後的夜晚,他挽着我的格膊,在赛纳河边走,一会儿说着法语,一会儿说着英语,一会儿讲的又是中文,我终於对语言感起了一点儿兴趣。我念着他给我的诗:小囡囡,左边是你的心跳,右边是我的大道,长到这麽大,你才让我在你之上,平衡了我的生活。他一路上没教我一句英文,但在意大利,他教我说:费里尼!罗马有许多精彩的名胜古迹,他们不像中国人那样把古迹用拦杆围起来,写上:禁止触摸。意大利人是与古迹生活在一起的,古迹和照耀古迹的灯光就像在自家的客厅里。你会毁坏自家的家俱吗?
      
       随着火车的渐行渐远,现实和虚拟的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有的时候,它们甚至是重叠的。我不明白我是怎样到了西方的,这一切是真还是幻?我非常地想搞清楚发生在我命运中的一切的哲学来源。


54/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