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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十,十一,十二)

发布: 2009-3-27 09:05 | 作者: 张慈



       第十部份 孤独
      
       我到校医务室去报到,交我的病情报告和复学证明。郑医生脸无表情,在复学证明上盖了个章。就让我走了。我走了,又回去,在医务室的大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样子。镜子中的我跟妈妈一样,头发稀少,圆脸和很小的五官,个头极高。镜子中的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有名有姓,脑子混乱,假如我晚出身二十年,我会成为中国的超模,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因为我真的只有一身骨头了。
      
       一瓶墨水放在桌子中央,宿舍里的四人埋头各写着什麽东西。
      
       後来我才知道她们在写一封给我的欢迎书。只不过,欢迎书是以一封情书的形式从邮政上寄给我的。
      
       她们叙事性的讲述为什麽看上了我:你有着云南人没有的白皮肤,在我们这些山民中很出众,仅仅为这个我就喜欢你;然後讲述在什麽地方看上了我:每次在大教室看到你,你不止一次向我微笑,我的心跳得历害;接下来以诗抒情,引用了最流行的一句俗歌词:月亮代表我的心,,情到深处人孤独;再後她们变得非常理性:成?不成?成不成我都不会记恨,只要你心领神会,我就算得不到也瞑目了;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她们又写了一句:我是一朵苦闷的云,希望你原谅我。最後透露一点肉麻的真实情况,我英俊,所以孤傲。让我自己介绍一下,1.88的身材尚属健壮,纯真的脸上有洞察人世的双眼是我最得意的地方。44码的脚, 脚趾骨肉整齐,皮肤光滑有男子气,你一定会接受我的能力的!
      
       这封信,口气如此不统一,要是个聪明人,多看两眼就识破了!我恰恰是一个刚刚出院的夯实的人。还有,情书如果不颠三倒四的还叫情书吗?那该叫文件了。最後的问题是,她们是如何腾写这封信?因为她们的自我都能认出来。写字的普遍规律是:长的好看的,都写一手烂字;写一手好字的,基本上是长的不中看的。最後是老曾老田老沈老孙请一位化学系的男生用左手把信抄了。
      
       抄好後,他发现左手写的字,比他右手的字还好。从此这男生就起了用左手写情书的生涯。信的最後自称:跃刚,请我星期六下午四点在圆通山的唐继尧墓前见面。
      
       学习委员发信那天,她们憋着气,用眼梢观察着我的反应。我拆开了那封信,脸一下凑近了信纸。我的脸不是变红了,而是变白了,苍白苍白的。她们紧张激动得脖子根发凉。
      
       回到宿舍,她们对我格外殷勤。端那个我爸送我的小竹椅子给我:喏,你看书时坐一坐。我不自在,女同学们还问我是否要午休?
      
       是。我只好说。
      
       她们还提出要带我去医院照光复查身体,等星期六下午再带我去附近的园通公园转转,我同意了。
      
       星期六下午,我和她们正在转公园,突然看到熟悉的唐继尧墓,我最爱看坟碑了,看上面的字体,内容,对死者的评价。我正在看唐继尧墓碑上写什麽,她们就从附近树下溜走了。远远地,我看见了「跃刚」,他正站在一棵高高的紫树前,用手搭在前额,心不在焉地假装看远方,又忍不住地向朝我张望。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四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云南年轻的男人戴这种帽子!
      
       当他的一双眼睛透过眼镜主观地看着我时,我立刻从墓碑前走开,绕墓後的小路走去,他显得若无其事,拿掉鸭舌帽,跟着我。他的头发梳得油光光,齐刷刷的。初冬的阳光照着他和他乌黑的,公鸡一样的头发,照着小路及路边的黄草,阳光还照着唐继尧坟背後的墓土。「跃刚」绕到了我的面前,故做吃惊地说:喔,是你!跟伯伯转公园啊!
      
       跟伯伯转公园?谁是伯伯?
      
       他的被堵住的笑意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外冲,大笑正要爆发,他突然跳起来就跑了,圆通山四面八方响着一种空洞又痴愚的大笑。唐继尧坟是一个庙大的土堆,土堆前是大理石墓碑,墓碑上有刻着的颜体碑文,坟前绿秃秃的草地。从土堆的一侧,徒然跳起来她们四人:在这儿等谁啊!
      
       我忘得一乾二净!想起那封情书,隐隐约约的有点说不出的感动,还有点儿别扭。
      
       她们把我搂住,哈哈哈个不停。
      
       在极度的兴奋中我用拳头堵住了嘴!我真的回来了,又回到了她们中间,一群无拘无束的疯丫头。
      
       「跃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打开水给我洗脸洗脚,打饭给我吃。弄得我在惶然不安中巴不得自己真的爱上这四个「跃刚」,使祸事有个吉祥的结束。过去四年,我有一阵子想退学,但事到面临会离开这四个姑娘时,才发现自己不想离开学校,非常留念这四个同学。不消两星期,我的作业就不再用她们帮忙了。
      
       她们窃自心喜,洋洋得意;那封以毒攻毒的情信治好了一个遭殃的人!
      
       李星还脸色严肃弟跟我谈过入党的事情,这也是救人的有意义的一种途径。我相信他的良心。但我想单独处理好自己这件事,不让学校操心。
      
       期终考,毕业考来了,命运全横在面前。
      
       满校园走着急切的学生,背着书包,提着饭盒,期终考,毕业考,大脑消耗在疯狂的对记忆的吞噬中,从根本上消除了思考功能,仅是背诵和复写。我在感觉上比每一个人,比所有人都晚了三十年。我站在大广场上,如同一只死老虎被许多鲜活的鱼围绕着。
      
       想起一个成语:画地为牢。
      
       有人认为决定生命品质的不是八九,而是一二。这即此时的我。我要常想一二(如意),不思八九(不如意)。我努力复习,保持去系上取信,每天回到宿舍,不让自己走神,垮掉。
      
       有一天,宿舍里的人都上课去了,四张床都是空的,乱的。只有我一人的床还原模原样,整整齐齐,床上放着田汉的剧本, 油印的讲义「窦娥冤」。这般情形跟我离开这儿去精神病院时一模一样。我觉得恍若隔世,又觉得极度震撼。
      
       我一直望着那本床上放着的田汉剧本,很久地思索。
      
       我的青春时代埋在泥巴和爬虫下,只剩下与文学的交流充满氧气。使我喘气的人不是我的父母,也可能不是我热爱的同龄朋友,而是这些四年来油印的讲义。开卷有益,我开始了我的自习复课。宿舍里没有沙发,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地方,可能找到了也不会去坐──老陈的大软床谁敢坐!我倒在我自己的床上,我面对墙,手支着脑袋,眼珠子对着讲义,开篇又是一番奇谈大论,主要讲的是共产主义信仰与封建主义的「窦娥冤」。的矛盾。这两样东西在我眼中,那是晏几道的「遮鸪天」里所讲:犹恐相逢在梦中。我自己没有信仰,要勉强地有一个,那就是天地之间,我信一种气,它左右着人和社会生活的一切。
      
       还有可能左右着我的毕业考试。
      
       考试那天,大四合院里鸦雀无声。我走进教室,梦般坐下。同班有一个患胆管癌的女同学跟我一样休学了半年多,她和我同时重新上课,同时叁加毕业考。我望了一眼窗外我喜欢读散书、晒太阳的草地及四周的竹林,这个环境给了我深谙养生之道的错觉,於是我真的在这个人满满的教室里静了下来,手心空空的。
      
       除了英语,我每门课都轻易过了关。
      
       剩下就是等补考。宿舍里的其它人在等分配。我很少见到她们,她们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宿舍大楼不再挤满了人,走廊上不再有人唱歌。暑假一过,新生会入学,一切又都会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在同一个地方,有新的学生会住进来,有人会睡在我的这张床上。现在,我听到谢幕的掌声,在咽下最後一口气後,掌声越发大了。戏台上无人,台前灯火通明,我坐在暗哑的听众席上,被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围绕着,一种类似于浮生如梦、人生如戏的感触。东二院, 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我早年生活中的那些热闹中,敲着饭盒,口缸去食堂打饭的学生,成群结队去打开水的女生,及帮她们打开水的男友们──那位警察,那位戴着五角星的大孩,包括讨人厌的化学系学生会主席,已经出了名的青年作家;还有傍晚农村同学的笛子声,现代青年的吉它声….五楼阳台上,熄灯后,左手夹烟,右手弹吉它,穿着红布鞋的我,披着毛衣在黑灯瞎火中来到阳台上陪我的小段…..小段已经悄悄的信仰了基督教了,在后来毕业分配的血光火拚中,她是唯一一个静悄悄没有参与的人,去了香港。她唯一伤害过的人士我们的班长李星。还有那些进进出出的自行车,明眼暗送的秋波和公开成了高低柜的一对对恋人。
      
       当然,还有一个一米八五的兵哥的来访。
      
       我收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寄自西藏的邮包。打开,竟是我失落在列车上的日记本!雷锋面露微笑,戴着表,搂着我。我翻开,见第一页上有一行陌生的字迹,它是这样写的:
      
       你有心事。(一位西藏友人)
      
       我无法理解这种事情。反正从生病後,我已经是个见怪不怪的人了。
      
       我瘦得太多,苗条以后,没有人像我这样,收到这麽多信。学生的病情是保密的,没有人知道我住过病院。有的来信还夸我是病态美。任何情书的接受人,男生的信,都冲着我来。
      
       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的信上说,每次路上碰到, 「你都给我一个美丽的微笑。」我有从未有过的一种高高在上之感。被人爱, 被一个素不想识的人爱---我认定每个少女都应该有一次这样的人生经验, 它等你以后成了母亲, 这种爱会扩大。爱你的陌生人越多,你给孩子的母爱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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