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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十,十一,十二)

发布: 2009-3-27 09:05 | 作者: 张慈



       
       我不清楚怎么处理这些事,我把它交给老曾去处理。她收到的比我多得多。她後来在澳洲生了等於零(一个没有)的孩子。
      
       我有过我丧失意志的过去。既然上天要我再重头来一遍,那也无妨。每天,我我都是一个生活在瞬间的人。晚上痛苦,早晨获救。支撑着我的是我内心的一座島。他在我老家的一個大湖中间,湖中有许多别的島,我这一座在湖的西北邊。
      
       那是我去过的最小的,最遠的,最秘密的岛。要坐船,還要有勁,才能到達。那個島叫做島村,或叫定金山。我去時花都謝了,樹很多,永不謝的樹枝們彎彎曲曲,像是老成那個樣子。没有东西圍著島,只有几棵芭蕉树欲盖弭彰。岛上面有一座小坟庙,它是菜刀形,亮著寒光,躺在月亮下,湖面上。
      
       島,為什麼叫村呢?沒有人住,叫荒村島吧。從遠處來,我猶豫了。還離著很遠,我就猶豫了,它是一個依稀相識的夢,一個殘缺不全的去處,從那裡,我曾得到的是什麼?我失去了,我失去了。
      
       都说大学四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但当我回想起来,能想到的尽是走廊上的一股屎的臭味。平时常断电断水,但是水来了,将瓷砖切的一通到底的大小便凹沟冲干净,臭味还能忍受;放假後就干脆不供水了,这楼里还住着不服从毕业分配的很多学生,有时屎味浓到将正常的空气移换,全然不顾人的嗅觉承受力,使我一提到「黄金时代」就不由地想到这股臭味,同背景音乐是一样的强烈。
      
       加上楼外的空地上正在大兴土木,盖着七、八栋新楼,推土机和碾压机的躁声轻蔑地大声拥进我住的这个狭小地方,在夏日的中午,挑战我的听觉,刺激我的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神经。这日子跟坐牢一样,出去不行,呆着不行,不得安心,不得安寝,我又愁又怒,踌蹰不安,我大声地喊叫,把从胃底冲上来的东西咽下去,蒙克画中的人跟我一样呐喊着,扭曲着脸,喊完,眼前冒出很多色彩,很多的黑白光。从一个山洞望出去,雲堆在四座山头上,擁擠著,有一個穿印度花袍子的老女人在山頭上跑來跑去,牽著兩條狗,那是我妈妈。我心里这般清楚,我又有幻觉了。还有一人,身高一尺,相貌堂堂,风流潇洒,衣着讲究,颇有风范地从云中下凡。
      
       那是谁人?
      
       那天我坐在床上看漫画书,偶爾看見一个画面:画面上山丘草地一片,意大力蠟燭形柏樹成行,古典殿堂毀一半立一半,石頭散落在永恆的時空之中。一個打領帶穿西裝的紳士坐在草地上,問一個穿件羅馬衣袍的哲人:我有一個問題,你同意謊言重複多次就成為真理,是嗎?哲人回頭,: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这回答成了破唱片。
      
       我覺得自己又失敗了。
      
       绝望中,我看见医生低語於护士,护士通知一個身材修長打扮時髦的白種女人:請你在文件上簽個字。女人签了字,走了。我被这女人交给护士,护士将我推进一间房间,房间的天花板是那种徬晚都能见到的天空,淡藍的天上有雲,白的雲堆,荡漾的雲線,大朵的棉花云混着零零碎碎的小棉花云,还有那麽多闪闪星雲,誰画的呢?谁之筆?是什麼使我在偶爾頓失對生活的信心时,又拯救我了?又掛上我了?
      
       我在这房间里,不吃不喝有多日,老去,瘪了,成为不死的鬼精。
      
       一个早上,我爬起来,房子外面大雨哗哗下,哗哗下,快要将地球淹死了!在百年反常的大雨中,我奔向汽车,昨夜有一个住在汽车里的流浪汉用密码告诉我:中国现在出了一大批写手,传统作家纷纷倒下,死了一大片!你也死吧,早点儿晚点儿的事儿!
      
       我不是为当作家活着的。我反驳。
      
       有四个到五个人追着我。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麽,只好拼命地跑。跑到要死,还是被追着。我还是倒下了,还没断气儿,就见来人开口:救我,救我!你起来救我,我写了一篇文章,需要传统作家虎续貂尾。
      
       宿舍里我发了疯一样写作。
      
       瘁不及防地响起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张西,张西,你在吗?咚咚咚咚咚!开门,开门,你在吗?张西、、、
      
       可我一直认定自己是没有男朋友的,这当然是我的想像。我打开了门。
      
       孩子站在面前。一个特别瘦长的男子,瘦而且忧郁,有了社会的阴影。
      
       我问:“你姓什么?找谁?” 
      
       我按照在精神病院里的教训和练习,见到男人,笑不路齿,扬不露臂,稍微挺胸,收腹要自然,不可上去就抱。还不可主动讲话。我站着,不知所措。因为挺胸收腹,我打摆子一样晃着,站不牢。了袖不路臂,加入云南做协
      
       是他扶住了我。
      
       他真像天外的风,山边的云,一阵去了一阵来。
      
       我仄了身,让他进门。我不敢关门。我在宿舍里面拐弯摸角地走了好几圈,体会和理解重见男朋友的新鲜感。他成了个话不多的人,专心听我唧唧喳喳地说话,可他又听不懂我说什麽。他抱著我的外套,似乎想邀我出去,可我不听,讲个不停,告诉他是丹麦童话。他装出听得出神,会应一句“是吗?!”他的嘴角和眼神都微微地笑着。起初我以为他不相信,急了,掺一句“是真的!是丹麦童话”后来明白了,他说话的口吻,是赞成,於是我顶多顿一顿,继续我的故事。我们客客气气的,两人一起坐下时,是泾渭分明的。一直到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水时,他看着我握着杯子的手,手上肮脏的长指甲,他楞一下,顺势抓住了我的手,一反常态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帮你剪指甲吧!
      
       我很顺从的把手交给了他。他放下杯子,从军裤口袋里拉出一条链子,链子的一头扣在裤腰的皮带圈上,长长的链子挂着一串钥匙和一把折叠式剪刀。打开那把小剪刀,他便开始认真地剪着,边剪边凑在我的指头上看,就像我在病院里拨出菜根後凑着看。他剪他喜欢的形状,微长的指甲,修成圆弧形,好让手指看起来修长些。他边剪,边用他的指尖推推我的指尖,好像做错了事,他感伤地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空气凝结着,死静的室内,只有剪刀剪下指甲的声音。我不习惯那样的诗意对话,问道:“你随时都带着剪刀吗?”他没回答,待又剪好了一指,端详了一眼,
      
       说:指甲长了容易藏病菌。又重新给我剪掉故意保留的那一圈。
      
       他飞快说:小时候在少体校里,指甲长了没人剪就用牙齿啃,十只手指的指甲啃得秃秃的,后来我哥就给我买了把小剪刀放在身边,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些没有父母管教长大的人。他头也不抬,若无其事地说着,却难过得咧嘴。我在他下巴处忍不住偷偷望一眼他的手指,每只手指头的指甲都修得短短的,短得藏不住一粒沙子,吹不进风。好像就从指甲开始,他们的关系有了很微妙的进展。剪第二只手,我再看到他时,他安静多了,眼神不知道停在哪里好,嘴角仍藏不住失意。我就大大方方地牵起他的手,手肘碰着手肘。
      
       我突然问:我是谁?你还认识我吗?
      
       悚然,他,安静了下来。
      
       他失神地看着我的手,指着手背凹进去的两个小窝,说:
      
       你的手会笑!
      
       他微微抿起了嘴角,低头看着地上,忍不住用手去遮着脸。他没想到我会抓住他的手,放到脸上。
      
       他说了:我认得你,一直认得,遗憾的是、、、
      
       他说不下去了。
      
       我们又去「新建设」电影院看电影。
      
       开演前,我们不说学校的事,不说我对未完成的学业的看法,不说我的户口落到何处,我一辈子的落脚处在哪里,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一生?我们不说部队的事,不说解部队散後他前途何方;我不说妈妈的受人欺凌,腰间椎脱出,不说他的家乡的吸血虫病。我们什麽都不说,就是不说。我也不问他有没有钱存在银行里,他准备给我买什麽?不说蒙县比昆明凉快,凉快太多了。感觉不错的,翠湖边的清爽空气,磨励人的口胃的街头米线,武成路上我和他的脚步声,响亮实在的脚步声、、、
      
       他对我的情意,我对他的,都超越了我们常识,停留在无从规知的神秘之中,我的意识无法超越那麽长的岁月,去触知那个与宗教精神相近的东西。
      
       电影开始。
      
       黑暗中,我们端端正正地坐着。
      
       过去我们在这剧院里看过『悲惨世界』和很多别的电影。现在看的是「啊,野麦岭」──一个日本工业时代来到後,大批蚕丝女工失业,生死病老交加的悲惨故事。中国在十多年後也走上了这条路。只是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国会走得这麽远。
      
       阿仓的哥哥从京都背着快死去的妹妹翻过野麦岭回家时,在黑暗中,他抓过了我的手,但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咬我的指头。
      
       我的臆病使我的右手永久地痉挛了,鸡爪子似的五指勾成堆。他一遍遍抹开我的手心,将我的指头抚平,他努力地第一遍又一遍地在黑暗中做相同的动作,泣不成声:
      
       我信,只要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好起来!
      
       我机械重复:你在我就会好起来。
      
       在黑暗中,我的手渐渐舒放开来,我的发作没有开始就过去了。
      
       在大山前面,有几颗雪松。草地上有些大石头小石头。阿仓的哥哥,他在山前树後草地上转着,漫无目地转着。他的妹妹快要死了,见不到家乡最後一眼了。有一件事将与过去不同,他将没有妹妹了、、观众哭成一片。
      
       我听到他说:咱们走吧。
      
       夜已深。苍穹上是璨烂的星星,淡淡的的夜云。在这满天星星下,他
      
       说话还是那种南方不南方,北方不北方的音调。但他变得弱懦了,想说话时,总会咳一下,说声:唉呀、、、才讲别的。
      
       从建设路下大坡,左转到翠湖东路,我见一条狗从大坡上滑下来,弯腰站着,呈一个黑影,在离我们不远处站着。狗没有走过来。
      
       我的耳朵听见了一种很怪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刺激的声音。它有点相似於电影上阿仓死期到来时的感觉。
      
       我听到了,那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的声音满怀愧就地告诉我:
      
       我结婚了。
      
       这真是一句怪话。我大叫起来:
      
       你是谁?
      
       我说话声音大极了,连他聋掉的那只耳朵都能听到。他把手蒙上我的嘴,「不要这样,唉呀!」他讲完这句话後摔开了我的手。
      
       但我的身上已经没有手了。
      
       我们站在翠湖的巨大水域边上,湖水晃着脚指头般的黑影,起起伏伏。唉呀,我半个月前已经结婚了。昨天我的爱人回东北去了。
      
       我的肚子顿时爆炸,流出一地的肠子。星光照人间,照在我的一堆肠子上。
      
       他吸了一根云烟。他又吸了一根云烟。
      
       背後狗的影子对着我的肠子发笑。它等着,要吃。
      
       我重新面临一种真实的危机。这危机与他有关,我知道:没活头了。
      
       我觉得自己又病了,我病得看见自己在黑夜中走着,背後跟着一个影子。我脸上带笑,一缕头发挂在牙齿上,月亮对人间不再讲话。
      
       他干嘛跟着我?我很生气。我最恨的就是别人跟踪我,让我感到无知的恐惧。他可能怕我出事,掩饰着他的存在,仅在远处跟着我。
      
       我当时感到的就是一种孤独,临时的寄生的孤独。
      
       他跟在我後面,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我拖着的一个长长的影子。这影子跟了我很多年,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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