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忿怒(節選)

发布: 2012-9-20 18:54 | 作者: 宋逖



        你喊著,漸漸地把時間裏的空性喊成了我的南錫金口音的藏語。你說著它們,雨又變成了雪,你說它們由繞口漸漸變得流利起來,只有在你叫我名字的時候才略顯陌生——又一名剛剛從天邊歸來的喇嘛向我回頭了,露出理解的微笑。
        怎樣使你安靜下來,燈發出柔合的光線,在四月的祈福儀式上,你變成無聲的了。
        你變成了甘托克空行們的一個安靜的簽名,在我受綠度母傳承的壇城上,你變成了綠度母心咒的種子字。我在向我的上師頂禮獅子明月般浩翰的教法大海善相無量,在我的每一世我都回到我們的寺院裏來,你變成無聲的,在四月的一天,我生澀的異地口音的藏語變得流利起來。
        在霞光中,我的藏語飄向時光中的白馬。甯瑪派在大雪的高度上褪色的一座印經院,也同時在這裏,也同時在每一個地方。我的藏語終於飄向了時光中的白馬,這是白馬桑結的教言——你向我迎面走來,在你身後,大批的地平線上的白馬出現了,馬群向我們迎面奔來,在呼嘯的時光中我們的藏語飄向馬群傾斜天穹的巨大鏡面,我們的藏語在這一刻是無聲的,我們是我們自己的空性。
        在我的每一個世的四月,我已經得到了甯瑪巴和格魯巴教派各種馬頭明王類的傳承灌頂,馬頭金剛無量威猛的壇城令藏語中的大海變爲蓮花之相,我的馬頭明王金剛橛上安放有秘密本尊的咒語,我在這一刻回到我的壇城,我的極大忿怒也是時光中飄向自身空性的白馬,迎面而來的大批的馬群呼嘯著,把時間和空間共同編織成了一幅寧瑪派的馬頭明王曼荼羅。
        你在我的腳下編織著秘密的小亞麻布——迎面而來的大批的馬群終於抵達,經過我的身體而升上高空——寧瑪派的會供食子也能被我的上師抛擲的那樣高,金剛橛上有白馬桑結教言的正法甘露,在人群中我是最後一個得到馬頭明王傳承的具法緣者,法王們已經摸過我的馬頭明王金剛結,我的口齒略有不清的藏語也延向了我的教派的身語意諸大密意,你在我們的腳下編織著秘密的小亞麻布,試圖去縫紉時光中飄向我們的馬群的大海。
        姐妹,你跑出了我的身體,你又要把跑在你身後的童男童女變成一對金剛杵鈴抛擲到我的手中,眼前空氣中出現的秘密的小亞麻布的水晶——我也拿到了。你看,我正是那個在色拉寺前持明咒的看不見的尼姑,你經過我身旁,給我經會上承供的馬頭明王金剛結,我是盲的,但正是我的瞎造就了我的空性。
        在色拉寺門前,我用手不間歇地摸著粗糙的鏡面,我看不見我的面容映照在鏡面上的樣子,我想看見我被你系上金剛結的樣子,我曾想看見一個新嫁娘心中秘密的低語——但我看不見,於是我用於不間歇地摸著這鏡子中的四月,這身體、這火、這紙——時間和空間共同折射成了我手中的這個鏡面——我知道你仍在那裏乞討,尋找我們丟棄的舊紡錘、羊毛粗紡線和樹葉的聲音。
        要經過多少年,每一次我從色拉寺裏出來經過你身旁,我都會在你的身上放一個金剛結,你用不間歇地摩擦著鏡面——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甘托克口音的印經院,經過了我三十三年的身體的鏡像,你手中被時光磨損的鏡面變成了你的小秘密編織的一塊褪色的小亞麻布。
        只是夢中,我才回到現在的你的身邊,我也要安靜地坐好,你的瞎造就了你自身的空性,我來幫助你用手持續地摩擦著這一小塊褪色的亞麻布,漸漸地,紅色的馬頭在之上出現了,你說著色拉寺口音的藏語,馬頭明王念修儀軌的經文出現了。
        接著更多的心咒和祈願文也持續地出現了,一小塊亞麻布變成了整個色拉寺的曼荼羅,我的生澀的異地口音的藏語趕上了你的語速,象一個小孩子趕上了他的上師,象你把一對童男童女變現成一對金剛杵鈴擲給跟在你後面的我,我知道你終於擁有我本身空性的印經院,我知道我已經得到了教法獅子明月般的偉大傳承,我知道我的一個金剛咒結已被你永久地織進一幅色拉寺院的曼荼羅佛像;我得到了,我看見了你的瞎所看見的空性。
        許多年以後,當我變成一個歸來的陌生人,回到陽光下,大群的喇嘛們正在山坡上展開一幅巨大的曼荼羅,是曬佛節的好日子,一個後面的孩子跑過來,我看見空行將他變現成一尊有馬頭明王的金剛橛擲進眩目強烈的太陽的光線中去,我對本尊的敬意油然而生,我的證悟如高空上的雲裳般空明清淨,我的心間也煥發出燦爛的馬頭明王威猛壇城,成千上萬名紅衣喇嘛向我迎面跑來,將璀燦無比的馬頭金剛金剛橛擲進我心間無比浩瀚的四月的大海,心咒的種子字如明月從教法的大海上升起。
        一個孩子跑向我,這是童年時的我,剛剛在寧瑪派的寺院裏剃度,這個九歲的孩子張開雙臂迎面向我跑來,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天空中嗡嗡作響的喇嘛的誦經聲震耳欲聾,這是喇嘛們在天空深處誦經。每一世,我都曾是他們中的一個;在這一世,我也要最終回到那個地方裏去。
        那個迎面而來的九歲的孩子回我自己跑來,在陽光中他終於變成一尊馬頭明王金剛橛回到我手中,我也同時回到九歲時的我。
        在我身邊,有無數的紅衣喇嘛在繼續地如我般修持,我手上的一對金剛鈴杵回到了我的身體裏,還是在我九歲時,我的上師就教導我用自身身體的這塊亞麻布包裹起他傳遞給我的密意的金剛鈴杵——他傳遞過來的燈和燈的自性。我的身、語、意的全部也回到心咒字輪中央的燦爛的種子字中去——如另一個你們看不見的秘密的孩子。
        在九月你遲到了,唯有你遲到了,你恐懼著不敢進入到經堂裏去,但陽光是多麽強烈!上師的九月再次令我頭暈。
        在持續的誦經聲中,字輪中間的種子字是藍色的,那是令雪線變藍的藍色,我觀空了這藍色的自性,我站在最終的界限上(如你將四月的鏡面變現成一小塊秘密的深色亞麻布),我的上師變現成了本尊神,這一切來源於全部如獅子明月般的教法傳承加持,——向偉大的正法甘露頂禮。在我打開的經函中,是你教我念出這一首大持明者、你的上師的詩句:“當上師的加持如陽光般傾瀉而下,將融化雪山的峰頂。”
        我回到了我的印經院,在我的左手和舌根處出現了淺紅色的金剛杵圖案,這就是我的藏語中的紅色。我是安靜的,我是甘托克空行們一個集體的簽名。我的鄉愁的姐妹們,因爲羞澀她們又是倉促的,我是她們遠在天邊的一座大雪中的寺院,我是她們已經略顯生澀的舊德格口音。她是四月,而我是九月,要經過多少次的祈願,她們才會是我的——但她們卻已經是我的,是我的九星辰密意的空性。
        她們歸來,一個接一個,使我的舌根處出現紅色的咒語種子字圖案,我的甘托克的姐妹們,打開了我舌根處呈現出的紅色的空性——對面雪山上的喇嘛們面向西南方,他們的舌根處是冷澀的,上師將一粒藏紅花的種子放在他們的舌根處。
        經過50萬遍的持咒修持,他們的舌根處的紅色是芳香和略冷的,小小的紅色的秘密的小亞麻布上出現了本尊的圖案;經過第二個50萬遍的持咒念修,猛利的拙火的亞麻布正升上更高的天空,他們想起了我曾說過的那一句話——雪線變藍了,甘托克早晨的藍色,和一位寧瑪派紅衣喇嘛走過雨中他的背影留在雨中的藍色。
        在時間和他們的藍色交織的地方出現了我藏語中的紅色,在我手中尺寸稍小的七尊佛像當中,第三尊是紅色的,我的舌根處紅色的金剛杵曼荼羅圖案回到它的本尊手中——正是對面雪山喇嘛們持續的念修打開了我藏語中的空性。
        但是我的藏語中的德格口音是無法改掉的,這是藏語中的紅色。你在曙光初曦的時候回來秘密地告訴我這是你手中紅色的小金剛亥母像,你太倉促忘了說她的咒語,但供桌上的松石耳飾還是跳了起來。我的德格口音是無法改掉了,當大詩人阿迦薩波曆遊拉薩和後藏的各座寺院,置身于寧瑪派和格魯派的喇嘛們當中,我發現他們拉薩語口音中所呈現的紅色更深,是一場已下了百年的大雪令我的藏語口音中的紅色褪色,變成舊的,象一部被迎請出來的甚伸伏藏法類中紅色的舊雪。
        在你身邊,我也聽得出你的覺囊寺口音中的紅色,它像是一個高架紡錘在空中嗡嗡作響地眩暈著我和你的記憶,它的紅色在我們的回聲所能持續抵達的地方變形,你爲我織繡的厚羊毛圍巾也隨之變形,使我的頭向你的方向回首,再回首你是無可置疑的供奉的覺囊寺裏的一尊小約色金剛亥母像,我不是一位覺囊派的僧人,但在我的藏語所能造就的紅色中也出現了一座覺囊派的寺院,這是我的宿緣已醒。回到你身邊,我還聽出了我的藏語中的色拉寺口音中的紅色,高高的炊煙向那兩個方向飄去,高高的滾動的雲朵發出鼗鼓的聲音,他們說著他們的藏語安全地抵達了,也請說出這一尊小紅色金剛亥母的咒語吧,藏語的紅色已不再是紅色,它是它抵達的本身的空性。
        現在,我回到了我們自己鄉愁的寺院,你正在教孩子們讀,是誰的一封短信成了你手中的識字課本,我坐下來,我跟著你發出奇怪的單音節,你問我聽見了嗎?——紅色的雲朵正升上來,促使我回到另一個更秘密的我當中,是誰代替另一個更不可莫名的孩子被指認爲這座寺院的轉世靈童;我的上師告訴我,當你的手中拿起了這具大法緣的金剛鈴杵,你的舌根處也無可置疑地出現了金剛鈴杵紅色的曼荼羅圖案。
        我走進了南錫金的大雨中,今年我三十三歲,我交出的我的藏語中的紅色變成一場大雨傾瀉這個國家。多少年後,仍舊有人說我是那一位寫出過偉大詩篇的阿迦薩波的轉世,但是我不是。我另有我的教派傳承,我是另一個回來的人,但他們說我就是他,他們認定我就是那個歸來的陌生人,但是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更秘密的更難以命名的孩子,我比他更晚地出現在這座寺院裏,這曾是他受剃度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甚至我沒有認出他來——因爲我的確不是他本人。
        但是,在我們的寫作中,同一座寺院卻出現了;當我被你強迫回到桌傍開始閱讀他的詩句時,我知道我的確不是阿迦薩波的轉世,我只是代替這個從未離開過寺院半步的大詩人來到南錫金,在五世達賴時期;——我只作爲我來到另一個國家的大雨中,我說出,我手中的金剛鈴杵重新飛出,變成兩個孩子快速地跑進雨中,我知道我的藏語中的紅色在這個時刻開始褪色了,我知道多年之後我還要回到學童們中間,教他們說:“你看,雪線變藍了!”
        學童們是一場來自無際的大雨,在你身邊,我知道你手中這尊小紅色金剛亥母像是極其珍貴的,我急切地望著回到我這裏的你——等著你說出她的密名。
        南錫金,甘托克是我手中的藏鈴,在德格時我就曾用過它蒞臨你的紅色金剛亥母灌頂法會。早上,我在德格,藏語中的第一條河流出現了,你要在山下面的寺院閉關三年零三個月。中午,我已來到拉薩,我的身體的紅線仿佛藏語中的明亮的單音節,傾斜向時間深處的高音,我的擲向天際的藏鈴叫甘托克,秘密的空行們倉促的集體簽名。晚上,我在南錫金的星空下已念修了多時,時間的空性用的是同一尊金剛鈴杵——它叫甘托克。
        在經過那一座寧瑪派的寺院時,我突然發現,我手中紅色的亞麻布顔色加深了,這是用來盛裝你的金剛鈴杵的。是的,你總是隨著一座寧瑪派的寺院出現在我的眼前,你總是把一場來自德格的大雪帶到我身體的前面——藏語中的雪也現了嗎,以莫測的單音節詞說出她們的名字。
        與此同時,我手中的紅色亞麻布在滲透出瑞相無比的甘露,花鬟掠過了我的耳際向西邊的寺院飄去,空行們出現了。我的手是濕的指向另一方向,甘露般的淚珠在一場雪停止之處變成了珞瓔,我問身後的人群,是否會在一幅八吉祥圖上重現時間的威力,雪出現了,在高音中變成白色的,回到我手中如一尊被裝入亞麻布的藏鈴。
        我來不及辨認你用銀線繡織出的圖案,在這時是多餘的——我像一個秘密的賭徒,終於把自己晦澀的詩句典當出去,在一年中有三個月,我的藏鈴回到隱秘的黑暗中,它是回憶中不可被照亮的一部分。
        但是,在我現在置身的這座寧瑪派的寺院裏,緣于衆生獅子明月般的福澤和我的上師持續的祈福,在這部經書上方特異的光帶出現了,三個月中我一直在念修這部極隱秘的寧瑪派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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