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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心灵的寂寞之舞——陈谦小说论

发布: 2012-8-17 07:12 | 作者: 欧阳光明



        时代从来就不曾停下飞奔的脚步,来抚慰柔弱悲泣的心灵。它用自己瞬息万变的面孔,把曾经有过的血腥和灾难,悍然留在了身后,强行挟裹着人们滚滚向前。喧嚣不已时代,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人们遗忘苦难,遗忘创痛。然而,那些灾难深重的灵魂,又怎么能轻易竦身一摇,把重负抛弃?那种潜伏在心灵深处的创伤,就像“猛兽”一样,会时不时跳出来,把人们的身心撕咬得千疮百孔。这正如特蕾莎所说的一样:“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钳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它又像一个怪兽,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冷不防跳出来偷袭,让你的自尊瞬间挥发。”[ 陈谦:《特蕾莎的流氓犯》,《收获》2008年第2期。]该如何走出心灵的困境,弥合“心灵创伤”,把灵魂从灾难深重的深渊里拯救出来?这是陈谦在这两篇小说中试图回答的问题。陈谦认为,要想修复心灵的创伤,就必须直面心灵的困境,在道歉和忏悔中,驱逐心魔,拯救灵魂,从而获得一个再生的机会。而不是把曾经的灾难性错误推给时代,让时代这个无名的主体,成为制造灾难的唯一替罪羊。所以,在《特蕾莎的流氓犯》中,特蕾莎一直在寻找她的“流氓犯”王旭东,希望当面说出她的忏悔;王旭东也选择了研究历史,撰写了一本记录“每一个人的文革”的书,希望能还原历史的真相,以此来告慰在“文革”中受到创伤的灵魂。可是,作者也清醒的意识到,忏悔是需要勇气的。可这样的勇气,几人能有?事实上,这些芸芸众生,大多都选择了遗忘;或者以“向前看”为借口,把创伤深埋在心灵深处的黑暗里,永远不再碰触。遗忘和深埋创伤,并不代表灵魂的重生。要想走出创伤,获得灵魂的再生,就必须迈出这一步。虽然“它不过是形式。但形式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个仪式,越过那道坎。”[ 陈谦:《特蕾莎的流氓犯》,《收获》2008年第2期。]
        忏悔和道歉,与法律上的惩处无关,也不是要迫使经历“文革”的人认罪。它关乎的是灵魂上的事,与道德和良知相关。一个真诚的道歉,一声诚挚的忏悔,虽然不能更改历史,也不能避免已经犯下的罪孽。但它能让人勇敢的面对心灵的黑暗,给扭曲的生命换来生机,给苦弱的灵魂带来些许温暖,给破碎的心灵带来几束真正的生命之光。
        陈谦说,“《特蕾莎的流氓犯》记写下的是我的叹息。”[ 陈谦:《创作谈:另一种文革的故事》,《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5期。]事实上,《下楼》也是一声沉痛的叹息。这是面对心灵创伤的叹息,是面对遗忘的叹息,是对放逐灵魂的叹息,也是对“文革”时代缺乏启蒙的叹息。只不过,陈谦的叹息,把血泪现场有效地隐藏起来,它看起来虽然不那么暴烈,但却像在地下涌动的炽热岩浆,随时都在伺机爆发。这是一种典型的“以轻击重”的叙事方式,这种“对‘文革’历史的尖锐与沉重进行了若隐若现的表达”,[ 洪治纲:《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达到了“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 [意]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页。]读来让人震惊不已。
         三
        在当代小说的写作中,智性变得越来越重要,它不但能直接彰显出一个作家的写作才华,还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小说叙事的成败。这是因为,今天的读者,已经不再满足于一个完整的故事,他们希望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得到比故事本身更多的东西,在“有意味的形式”里,进行沉思和玩味。当卡夫卡的小说面世之后,人们大感震惊,不由得发出“小说还能这样写”这样的感叹;卡尔维诺也一直致力于用一种“轻”的方式,反映世界的沉重。米兰·昆德拉主张用一种轻浮的形式,来表现他探索沉重世界的雄心。“将问题最严重的一面跟形式最轻薄的一面结合,这向来是我的雄心。”[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页。]并由此创造了“昆德拉式的讽刺和幽默”,风靡了整个世界;“黑色幽默”派,则把世界的沉重和荒诞,用一种“含泪的笑”表现了出来,在嬉笑怒骂中给人的灵魂一记重拳。王小波逝世之后,“王小波门下走狗”纷纷冒出来,就是因为王小波的写作,饱含了一种极富创造力的智慧,让人无法抗拒。无需再举更多的例子了,上述现象已经有力的说明,智性写作是当代作家必须具备的一个条件,它不但重要,更是基础。从上述作家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可以发现,智性写作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作家的洞察力,也即发现和感知的能力,二是讲述故事的智慧,它包括语言的运用,视角的选择,结构的安排等。陈谦的小说,在结构上,表现出不凡的智性,它们看似简单,实则繁复。陈谦把她的思考,巧妙融合在两性的情感纠葛中。表面上看,她只不过是在书写男女之间情感困顿这一陈旧的话题,实际上,情感纠葛只不过是作者的一种结构策略,是一袭披在小说外层的“华丽外衣”,只有穿透这件“外衣”,才能看到小说的肌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陈谦的每一部小说,都具有相同的繁复性。她的《何以言爱》、《艺术家小猪》、《鱼的快乐》、《看着一只鸟飞翔》等,虽然有不少哲理性的思考,也有一些很精辟、独到的论断,但就其结构来看,还是显得比较简单。甚至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其结构也并不复杂,只是在单线条的演绎中,安排矛盾冲突,推动情节的发展。而在《覆水》、《望断南飞雁》、《残雪》、《特蕾莎的流氓犯》、《下楼》、《谁是眉立》、《繁枝》等小说中,陈谦那营构小说结构的天赋,就彰显出来了。和许多新移民作家一样,陈谦的小说,经常出现东西方两个不同的时空跨度,使小说情节在两个不同时空中演进。而在这广阔的时空里,陈谦显得游刃有余,表现出处理小说时空的娴熟技巧。但更为重要的是,陈谦还具有自己独特的结构艺术。她似乎对小说的“圆形结构”情有独钟,所以,在多篇小说中,都采用了这一结构形态。
        在小说《覆水》中,故事以老德的死作为开端,以清理完老德的遗物,在母亲“你得多想想你自己了”的嘱托声中结束,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形结构。整篇小说虽然是一个“封闭的圆形结构”,但作者在具体的行文过程中,又随着依群意识的自由流动,不断打破这种“封闭式”结构,从而使小说具有了无限开放的独特特征。依群留在曾经和老德生活过二十多年的房间里,不断地回忆起人生中的风风雨雨。她的思绪一会儿回到二十多年前,再次体验那段绝望的日子;一会儿又回到有老德相伴的时光,细细品味他们之间的酸甜苦辣;一会儿又回到当下,感受到人去楼空的凄凉,期间混合着点点“解脱”的欣喜。种种情感纠葛、爱恨情仇,在巨大的时空交错中,被有机的安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场。
        《望断南飞雁》也是一个典型的圆形结构。叙事从南雁离家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夕开始,到圣诞节清晨结束。故事的主体部分,着重叙述了南雁和沛宁的情感旅程和生活经历,以及南雁那颗渴望摆脱束缚的飞扬心灵。中间穿插了沛宁与王镭的情感纠葛,南雁母亲的爱情悲剧等。小说的“回闪式”结构和“现在——过去——现在”的时空交错,与《覆水》的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结构,使得小说的文本层面,出现了一种错落有致的层级效果,也取得了类似于音乐那种循环往复的韵味,延展和丰富读者的审美体验。
        这两篇小说,如果从开头和结尾来看,时间跨度并不长。但是,在小说的主体部分,陈谦采用了类似“意识流”的写作手法,让主人公的意识呈自由流动状态,充分发挥联想和想象,在过去和现在的世界里来回穿梭。主人公一会儿回到过去的时光里驻足停留,追忆那段“逝水年华”;一会儿又回到现实世界,冷眼旁观。整篇小说的叙事,跟随这种自由流动的意识,收放自如,最后又统摄在“圆形结构”这一整一的形式之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张力,从而使小说文本呈现出灵活多变、珠圆玉润的效果。
        这种圆形结构所携带的圆润和完美,曾受到了很多作家的亲睐。深谙圆形结构之美的钱钟书,更是对此赞赏有加,他曾说:“窃尝谓形之浑简完备者,无过于圆。”[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11页。]陈谦显然也对圆形结构这种优点深有体会,因此,才会在不同的篇章中,不厌其烦的采用这一结构。
        除了“圆形结构”之外,陈谦还积极探索其他结构文本的形式。如《残雪》,就采用了侦探小说的形式,把丹文“千里寻夫”的故事渲染得跌宕起伏。冰天雪地的寒冷,与丹文阴冷的表情和冰冷的笑容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特蕾莎的流氓犯》中,陈谦把主人公的遭遇,放在两个不同的场域之中:“文革”时期的中国大陆生活和“文革”之后的北美生活,而两个地域所对应的时间,则是过去和现在。作者这样安排,并不是要对比两个世界生存方式的优劣,而是想说明,那种在“文革”时期所受到的心灵创伤,即便经历了巨大的时空跨越,甚至是身份的改变,也不会自动愈合。唯有忏悔,才能重生。《下楼》采用故事中套故事的“套盒式”结构方式,以此来说明中国人心灵中所深埋的“文革创伤”的普遍性。而且,这种创伤,已经通过代际传承的方式,延伸到不同代际的中国人的内心。更妙的是,陈谦将“文革创伤”纳入到整个人类的视野中进行思考。从而使得这一短篇小说,积聚了非常丰富的信息量。洪治纲就认为:“《下楼》是一篇充满叙事智慧的小说。它避开了对沉重历史进行正面强攻的方式,巧妙地通过一个中国留学生与一位创伤心理学教授的短暂交流,缓缓打开了沉重而又深邃的历史之门,并让人们意识到灾难之后的余伤远未结束。无论是丹桂、杰里还是黛比,他们如此的关注人类的心理创伤,既是自救也是拯救他人,拯救爱。它将中国的‘文革’作为一种内心隐秘的创伤性记忆,扩张到世界性和世代性的命题之中,尖锐,缠绵,幽深。同时在叙事上,它又声东击西,化繁为简,耐人寻味。”[ 洪治纲主编:《2011中国短篇小说年选》,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8页。]《谁是眉立》采用了互文的方式,将於梨华的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牟天磊和眉立的爱情悲剧,有效地融入《谁是眉立》中。不愿意成为“眉立”的可雯,竟诡异般地获得了与眉立相似的命运,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恋人。而定居香港之后的晓峰,由于太太长时间在外经商,只好承担起照顾三个孩子的任务,这与眉立的角色也极为相似。由是,“谁是眉立”这一问题变得甚是可疑。可雯不想成为“眉立”,晓峰更不愿意承他与眉立有关。可事实上,他们都是“眉立”,是眉立命运的同路人。《谁是眉立》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所形成的互文效果,主人公相似的命运,隐喻了命运的轮回,取得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审美效果。《繁枝》则用相当简洁的笔墨,把家庭、身份意识、寻根意识、爱情命运、女性悲剧等问题有效地融合在一起进行思考。故事从在美国读小学六年级的珑珑的一篇家庭作业——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开始,牵出了立惠对自己的身份和家庭的追寻。在寻找的过程中,立惠联系上了三十多年没有音讯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锦芯,从而得知了锦芯的爱情悲剧和生存困境,并不由自主地被卷入进去。在这篇小说中,叙事者不断地改变着故事的走向,把各种不同的主题,在旁逸斜出的叙事中,从容地将之纳入进来进行思考。正如它的题目“繁枝”所显示的一样,如一棵树不断分叉,生长出新的枝干,最后形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陈谦对小说结构形式的探索和处理,虽然不具备开创性,但她将这些叙事结构融会贯通之后,极大地丰富了小说文本的表现形式,也有效地避免了手法单一的叙事困境,表现出良好的叙事智慧。
        从崇尚个体生命追求到打捞历史沉钩,正视“文革”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寻找灵魂的拯救之途,陈谦不但成功地开拓了创作视野,还给作品赋予了更为丰厚的内涵,显示了不断超越自我的优秀品质。而且,置身于不同文化冲突的场域中,不同文化杂交融合之后,有可能产生出一种新的文化形态,这一优势,对陈谦这些新移民作家来说,应该是一个远未开发出来的精神宝藏。
      [欧阳光明,暨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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