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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心灵的寂寞之舞——陈谦小说论

发布: 2012-8-17 07:12 | 作者: 欧阳光明



        陈谦是新移民作家群中一位颇为活跃的青年作家。与其他新移民作家相比,陈谦对新移民所面临的外在困境关注得较少,而是直接深入到他们的灵魂世界,在现实和理想、理性和感性、家庭伦理和个体生命激情的冲突中,执着地探寻人的内在困境,并由此塑造了一系列寻梦者形象。随着创作的延续,陈谦又开始回望那段给每一个中国人造成心灵隐痛的历史:文革,试图为那些深受历史创伤的人寻找一条拯救之途。陈谦的小说,看似简洁,实则繁复,在文本结构等方面表现出良好的叙事智性。
        一
        对沉闷现实的反抗和超越,对理想人生的追寻,对自由的“灵性生活”的渴望,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构成了陈谦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从以笔名“啸尘”发表的处女作《何以言爱》到《望断南飞雁》等一系列的小说,陈谦几乎都在追问这一生命的困境——压抑的现实秩序与骚动灵魂相遇时所产生的矛盾,以及如何走出这一困境,获得一种激情飞扬的生活。陈谦小说中的主人公,基本上是女性,这可能与作者的身份有密切联系。这些女性,有些是美国“硅谷”中的成功人士,有些是迷失在异乡爱情中的追梦者,还有些则是不愿意生活在丈夫的羽翼之下,过宁静如水般生活的全职太太。她们都不愿认同现实,不甘心向刻板的现实生活投降,而是宁愿听从内心的召唤,追随骚动的灵魂,寻找一种能安妥灵魂的生活。为此,她们纷纷放弃安宁的生活,走上动荡不已、却也精彩纷呈的寻梦之路,留下了一个个为寻找梦想而不停奔波的身影。
        由此,我们看到,在《何以言爱》中,无忧无虑的大院子弟钱莹,突然感到百无聊奈,甚至身心被空虚和寂寞所吞噬。为了改变这种生活现状,钱莹决定出国留学。在出国前夕,她又与勤威进行了一次耐人寻味的情感角逐。在《艺术家小猪》中,小猪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不拘一格,不惧世俗眼光的探视,为梦想坚持到底。《看着一只鸟飞翔》像是一则寓言,在梦呓般的叙述语调中,把主人公渴望飞翔的心,精妙地刻画了出来。在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中,苏菊面对“灵性生活”的召唤,迈出了稍显犹豫的步子。这一步给她带来了惊喜,也不乏沉重,甚至有些凄婉,但她并没有后悔这样的选择。对于苏菊来说,“灵性生活”携带的魅力太过强大,世俗生活中的一切幸福指标,对此都无法产生免疫力。未婚夫利飞冷静而理性的生活态度,远远比不上感性、邋遢却激情飞扬、充满幻想的王夏。因为,“她喜欢的是有动感,有灵性,有激情的生活,而跟利飞在一起,她觉得总进入不了她所向往的那种境界。”[ 陈谦:《爱在无爱的硅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相对于《爱在无爱的硅谷》情节的单线条演绎来说,《覆水》显得更为复杂一些,感情也更为深沉一些。美国人老德挽救了依群的生命,却无法安妥她那颗年轻的灵魂。肉体上的病痛,给依群带来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而心灵上的隐痛,才真正让她感到了地老天荒般的疲惫感,潮水般的压抑,足以窒息她重获新生的生命。依群几番努力,试图冲破这种无形的牢笼,但老德的“恩情”就像一个紧箍咒,将她死死捆住,再加上艾伦的理性退却,适时的提醒依群“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 陈谦:《望断南飞雁》,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220页。]依群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在现实与梦想的冲撞、感恩与生命激情的搏杀中消耗自己。这着实让人感觉到了她那颗骚动的灵魂,在寂寞之舞中的悲壮。
        《爱在无爱的硅谷》中,苏菊以决绝的出走,宣告人们应该遵循内心的召唤,去寻找那种灵性的生活,所以,“我们的生活在别处”。而在《覆水》中,依群带着家庭伦理的强大束缚和“报恩”的心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艾伦“我们的生活不在别处”的规劝。这种矛盾的认识让人泄气,甚至绝望。但这就是现实,或许只有经过重重矛盾磨练的生命,才更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尊贵和崇高,带着镣铐跳舞,会更加动人。在《望断南飞雁》中,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魅力,得到了更好的体现。南雁长期作为陪读夫人,家庭主妇,尽心尽力创造出一个温馨的家。但为了给自己一个重新规划生命的机会,南雁最终放弃了家庭的负担,孩子的拖累,在丈夫将要获得终身教授资格前夕选择了离开。南雁一直都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 陈谦:《望断南飞雁》,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页。]正是这样,她才会对即将到来的“幸福”视而不见,在背后留下了人们嘲杂的叹息声。
        如果遵从现实的评价标准,苏菊和南雁等人的追求无疑是“愚蠢”的,放弃“完美”的生活,追寻一个不确定的人生,最后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但人的奇妙之处、人的高贵和可敬之处也正在于此。如果没有为梦想而具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如果生命的丰盈都要以现实中的量化标准来衡量,那么人的丰富灵魂和飘逸的诗情,将会退归为零。这样,生命将会凋零,灵魂也会枯萎,人最终会在简化的现实当中,无奈地走进荒凉的人性沙漠,走进“理性抵制了超越”这一可悲的境遇中。[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页。]从这一意义上来看,苏菊们的选择显得灼灼生辉。
        除了对理想、灵性生活的追求之外,陈谦小说中的一些女主人公们,还选择了在爱情中燃烧自己。对于人类来说,爱情是美丽的,也是诗意的,它能给乏味的生活增加绚丽的色彩,给苦难的人生带来灵魂上的安慰。但它又是脆弱的,往往在残酷而僵硬的现实面前,碰得粉碎。可能唯因其绚丽,才容易熄灭。如绽放在天空的璀璨烟花,瞬间留下冰冷的灰烬。人们可以为了爱情,寻找终身,也可以在现实面前,将其击成粉碎。在文学世界里,留下了太多爱的慰藉,也留下了太多肝肠寸断的斑斑眼泪。《残雪》中的丹文,曾经在爱情里找到了幸福,也承受了被抛弃时的痛苦。此后,她始终走不出爱情的迷局,最终在爱情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她只身来到北美寻找答案,却得到一个命丧他乡悲惨结局。《一个红颜的故事》中的朱颜,同样在爱情中体验到了火与冰的两重天,她也遭到了被抛弃的命运,只不过没有像丹文那样迷失,而是如凤凰涅槃般获得了重生。《谁是眉立》也是一个忧伤的情感故事。晓峰的离去,在可雯心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成了心中的一个“结”。虽然可雯最终走出了“心结”,但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她心底的忧伤。事业上,可雯和晓峰都是成功的;然而,在情感上,他们又是迷路的羔羊。
        中篇小说《繁枝》叙述的是一个发生在新世纪的“红颜的故事”。与丹文一样,在化学博士锦芯身上,再次重演了“红颜薄命”的悲剧。锦芯面对丈夫的背叛,在苦劝未果的情况之下频生杀意。丈夫死了,她也绝望地选择了自杀。被抢救过来的锦芯,不得不承受着器官衰竭和精神抑郁的双重折磨,还有FBI对她的追查。锦芯显然无法坦然面对这样的生命绝境,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只能悄然而逝,留下“我是一只夏末的孤蝉”的绝唱。事实上,《繁枝》也是对《残雪》的一个呼应和扩写,两篇小说形成了一个特殊的互文效应,并让我们看到了“丹文”另一种可能性的结局。在《繁枝》中,作者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命运发生逆转,如果被杀害的人是另外一个人,结局会怎么样?《残雪》中丹文被杀害了,叙事者虽然没有明确地指出凶手是谁,但从小说文本所提供的线索来看,我们分明知道,凶手就是丹文的前夫;在《繁枝》中,志达的死,也并非“生病致死”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次蓄意的谋杀,而几乎所有的证据,都在证明锦芯就是这个谋杀者。丹文被人杀害了,锦芯却是一个谋杀者。锦芯虽然活着,但活得并不愉快,始终被恐惧、孤独、凄凉的氛围所笼罩,最终还得面对法律的制裁。丹文和锦芯们的遭遇,让人看到了爱情的美丽与残酷。但她们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像堂吉诃德般冲向冰冷的现实,不惜用生命来追寻一个答案,又让人看到了女性的勇毅与坚强。
        在上述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陈谦刻画了一系列女性追寻者的形象。她们或者在面临现实和生命激情碰撞时,听从内心的召唤,毅然走向远方;或者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守护一颗骚动而寂寞的灵魂;或者在爱情的迷局里,寻找不同的答案。这样的寻找,给她们的生命增加了斑斓的色彩,却不一定是成功的光环。苏菊们的追寻都不完美,但从她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女性永不停息的内心追求,以及渴望独立、自由的女性意识。和“五四”时期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相比,苏菊们的追求少了宏大的使命意识,少了社会和文化所赋予的诸多内涵,少了密不透风的文化压迫,少了经济上的无力感。她们是一群经济独立的女性,面对的是个体“灵魂的喧哗与骚动”,虽然也能看到家庭伦理对她们的束缚,但这不再是决定性的因素。她们的反抗和寻找,和“五四”时期的新女性一样,从另一个层面,展现出女性生命的妖娆风姿。
        二
        对灵魂冲突、生命困境进行了一番探索之后,陈谦还开启了另一条小说创作的审美通道。她开始打捞往日的沉钩,向记忆发出邀约,回望历史,试图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渐行渐远的生命经历中,给人们提供“另一种文革的故事”。这主要表现在《特蕾莎的流氓犯》和《下楼》这两篇小说中。 
          其实,在此前所创作的那些小说中,陈谦已经语焉不详地对记忆中的“文革”进行了回眸一瞥,只不过都是寥寥数笔,或者仅仅是一个片段,很少在那痛苦的记忆里驻足停留。这些片段,包括《何以言爱》中对钱莹的大院生活这一背景进行蜻蜓点水般的交代;《覆水》中对依群的父亲跳楼自杀、母亲被下放养猪以及哥哥插队这些事件的惊鸿回眸;《望断南飞雁》中对南雁母亲的不幸遭遇的简单复述等等。此时,陈谦似乎在有意回避对这些苦难事件的正面书写,也可能是对这样的历史“不曾有过一点兴趣”,[ 陈谦:《创作谈:另一种文革的故事》,《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5期。]所以她才会在交代人物背景的时候,觉得有助于人物性格的成长时,才匆匆写上几笔,然后迅速离开。这一情况,在陈谦最近的小说创作中,有了极大的改变。从《特蕾莎的流氓犯》开始,陈谦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决定正视这段历史,“在很多人选择忘却的时候,我开始回望。”[ 陈谦:《创作谈:另一种文革的故事》,《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8年第5期。]
        面对“文革”,陈谦机智的选择了“心灵创伤”作为切入口,她或者通过年轻人苦难的遭遇,心灵的巨大隐痛,来窥探时代的疯狂;或者通过“丈夫在‘文革’中自杀后”,“二十多年都没有下过楼”的老太太,来揭示“文革”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是的,关注“文革”给人们造成的巨大“心理创伤”,进而希望找到一条拯救之途,走出“文革创伤”,才是陈谦书写“另一种文革故事”的主题。
        在《特蕾莎的流氓犯》中,年轻的劲梅和王旭东,在启蒙普遍缺失的时代里,既缺乏对爱的基本认识,也不知道尊重为何物。所以,当青春期苏醒的身体欲望勃发时,他们注定要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宿命般地把自己喜爱的人,推向了灾难命运的深渊。此后,他们带着深深的心灵创伤,奔走在各自人生的路途上。他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姓名,把劲梅改成特蕾莎;可以成就自己的事业,享受人们羡慕的眼光;甚至可以组建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但是,他们无法驱逐灵魂的重压,无法缝合心灵的创伤。在《下楼》中,“文革”中自杀的父亲,在丹桂心里刻下了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在解开“父亲之死”这一谜团的道路上,丹桂又从黛比教授那里得知了康妮的惨痛经历:康妮在丈夫自杀之后,躲进自己的小楼里,二十多年来不曾离开半步。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康妮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因为她的时间,永远地停止了,永远停留在丈夫自杀的那一天,静止在“文革”的时间中。她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血腥的场面,走不出惨痛命运留给她的“心灵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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