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马略尔没好气地坐了起米,嘴里嘟嘟哝哝的。他常和酒徒在一起酗酒,一喝就到深夜,熬夜熬得两眼通红。他此时坐在柜台上大骂他的母亲,也骂他自己,还无数次地诅咒着生活,说什么“活着实在没有意思。”接着,他把两手搁在大腿上,又睡下了,一边睡一边还在咒骂着:
“这个时候酒鬼在东奔西跑,可不能归罪于我。”
“我可怜的孩子,请你原谅他吧,阿文迪奥。这可怜的孩子昨天夜里接待了几个贪杯的游客,忙了整整的一夜。你大清早来到这里,有什么贵干?”
她是嚷着对他说这几句话的,因为阿文迪奥是个聋子。
“没有什么别的事儿,我急需打一斤烧酒。”
“是不是你那雷夫霍又昏厥过去了?”
“她已经离开我走了。比亚妈妈,就在昨天夜里11时光景。因此,我把驴子都卖了。卖了驴子我好轻松点。”
“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或许你根本没有说什么吧?你说的什么?”
“我说我昨夜一夜都为我死去的女人雷夫霍守灵。昨夜她停止了呼吸。”
“怪不得我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你听着,我甚至对加马略尔都说过:‘我闻到村里有人死了。’但他没有理会。这可怜的孩子为了投游客们之所好,他自己也喝多了。你知道,在他这样的情况下,什么事都会使他觉得好笑,对我却不理不睬。可你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你请来人守灵了?”
“没有,一个也没有,比亚妈妈。所以我才来打点酒,借酒浇愁嘛。”
“你要纯白酒吗?”
“对,比亚妈妈,这样可以醉得快一些。请快点打给我,我急得很哪。”
“我给你打四两,因为是你,就按原价算。你去跟死者说一声,说我向来是器重她的。她进了天堂,可别把我给忘了?”
“好的,比亚妈妈。”
“你要趁她全身还没有凉透的时候告诉她。”
“我一定告诉她,我也知道她指望你为她祈祷呢。不瞒您说,她死时很伤心,因为连临终时给她作祈祷的人也没有。”
“你没有去找雷德里亚神父?”
“去了,可人们告诉我,他上山了。”
“在什么山上?”
“就在那些羊肠小道上。您知道吗,他们在造反呢。”
“这么说,连他也造起反来了?我们真够可怜的,阿文迪奥。”
“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比亚妈妈!我们既无所得也无所失。再给我来四两,您就装成不知道就行了,反正加马略尔已经睡着了。”
“可你别忘了请雷夫霍替我求求上帝,我是多么需要她这样做!”
“您别难过,我一回去就告诉她。我甚至可以要她作出口头保证,好使您不再担忧。”
“对,你就该这么办。你是知道女人的脾气的,所以,一定要让她们马上将事情办成。”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又在柜台上放了20个生太伏。
“再来一斤吧,比亚妈妈。您要是愿意多给一点儿,那是您的事了。只有一点我向您保证,这酒我一定带回去喝,在我死去的妻子库卡的身边喝。”
“那你就走吧,在我儿子醒来之前就走。他每次喝醉后早上醒来就发脾气。你快走吧,别忘了我托你女人办的那件事。
他打着喷嚏走出店门。这酒浓烈似火,由于人们对他说过,这样喝酒劲上来得更快,他便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边喝边用衣襟往嘴里扇着风。喝完酒,他便立即回家,家里雷夫霍在等待着他。可是,他走错了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就这样他走出了村庄。
“达米亚娜!”佩德罗·巴拉莫嚷道,“你过来看看,从那条路上来的这个人想于什么。”
阿文迪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低着脑袋,有时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他感到大地在摇晃,在他周围旋转,然后又将他抛开。他奔过去试图抓住大地。当他已将大地抓在自己手里时,它又从他手中溜走了。就这样他一直走到坐在门边的一位老爷的面前。于是,他站住了:
“行行好,请施舍点钱,好埋我女人。”
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祈祷着:“上帝啊,把我们从邪恶的敌人设置的圈套中解救出来吧。”她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着来人。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看到那个眼神惊惶的女人在他面前划着十字,不禁不寒而栗。他想,也许是魔鬼跟随他到这里来了。他回过头来,想看看身后也许真有恶鬼,但什么也没有见到。于是,他又说:
“我是来求你帮点儿忙,以埋葬我女人的。”
太阳照到了他的脊背。这是初升的太阳,几乎是冷冰冰的,它被地上的尘土遮得变了形。
佩德罗·巴拉莫把脸埋在被子里,像是在躲避着阳光。这时,达米亚娜的呼喊声越过田野,一声紧似一声:“有人要杀堂佩德罗!”
阿文迪奥·马丁纳斯听到那个女人在呼叫,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制止她叫喊。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他觉得这阵阵叫喊声传得很远,甚至他的女人现在也正在听到这种声音呢,因为他感到耳边有人在说话,尽管他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他想到自己的妻子冷清清地躺在他家院子里的那张帆布床上。他将她搬到院子里的目的是让她镇静下来,而不会很快地腐烂。库卡昨天还跟他睡在一起,像一匹小马驹似地活蹦活跳,她和他嬉闹,又是咬他,又是拿自己的鼻子去刮他的鼻子。是她给他生了一个尚未呱呱坠地就已去世的儿子;据说这是因为她不会生育的缘故。她有眼病,身上发寒,还有胃气痛,谁也说不清他女人身上有多少病,这是她临终时医生给她看病时说的。为了请医生来家里出诊,他不得不卖掉家里几头驴子,因为医生要的出诊费很高。结果还是毫无用处……库卡现在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遭受着朝露的浸淋。她已见不到黎明,见不到今天的阳光,也见不到任何一天的阳光了。
“帮点儿忙吧,”他说,“赐舍一点儿吧。”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那女人的呼叫声使他两耳失聪了。
在科马拉那边的路上有几个黑点在移动,突然这几个黑点变成了人,接着又到了他身边。达米亚娜已停止了叫喊,划着十字的手放了下来。这时她已躺卧在地,张着嘴巴像是在打呵欠。
来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将他从地上扶起,送进屋里。
“您没有什么事吧,老爷?”他们问道。
佩德罗·巴拉莫露出了面孔,他只是摇了摇头。
阿文迪奥手里还拿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刀子,来人把刀夺下。
“跟我们走吧,”他们对他说,“你可闯下大祸了。”
阿文迪奥跟他们走了。
进村庄之前,他得到他们的允许,走到路边,口中吐出了像胆汁一样的黄色的东西。他像喝进去十来公升水一样哗哗地往外吐着。这时他开始感到头部发烧,舌头也僵硬了。
“我喝醉了,”他说。
他回到了人们等待他的那个地方,两手扶在来人的肩膀上,那些人便将他拖着走,他的脚尖在地上扒开了一条沟。
留在身后的佩德罗·巴拉莫仍然坐在他那张皮椅上,看着那一行人朝村庄走去。他觉得他的左手在他想站起身来的时候死去了,垂落在膝盖上。然而,他没有理会这件事,因为他已习惯于每天见到身上的某一部分死去。他见到天堂在摇晃,掉下了许多叶片:“人人都选这条路走,大家都走了。”接着,他又回想起原来想的那个问题。
“苏萨娜,”他叫了一声,继而又闭上了眼睛,“我曾要求你回来……
“……那时世间有个硕大的月亮。我看着你,看坏了眼睛。月光渗进你的脸庞,我一直看着这张脸,百看不厌,这是你的脸。它很柔和,柔过月色;你那湿润的嘴唇好像含着什么,反射着星光;你的身躯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状。苏萨娜呀,苏萨娜·圣胡安。”
他想举起手来,让形象更清楚些,可手像石制的一样搁在腿上,已难以动弹。他想举起另一只手,它也缓慢地垂落到一边,一直垂到地上,像一根拐杖一样支撑着他那已经没有骨骼的肩膀。
“我将这样死去。”他说。
太阳将万物照得一片混沌,然后又使它们恢复了原状。已成废墟的大地空荡荡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混身发热,双目几乎不能转动,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面前闪过,而现实却一片模糊。突然,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好像时间和生命之气也停滞了。
“只要不再熬一个夜晚就好。”他想。
因为他害怕黑暗中处处有幽灵的夜晚,他害怕将他自己和幽灵关在一起。他就是怕的这件事。
“我知道,几个小时后阿文迪奥会带着他那双血淋淋的手,再来请求我给他我曾经拒绝过的救济。我再也没有手可以捂住双眼,免得看见他。我还得听他说话,一直要听到他的声音随着白天的过去而消逝,一直听到他的声音消失。”
他觉得有几只手在拍他的肩膀,就直起身躯,使身躯变僵硬了。
“是我,堂佩德罗。”达米亚娜说,“要不要给您送午饭来?”
佩德罗·巴拉莫回答说:
“我上那儿去,我这就去。”
他靠在达米亚娜·西斯内罗斯的肩上企图朝前走,走了没有几步就跌到了。他心里在祈求着,但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来。他重重地跌到在地,身子像一块石头一样慢慢的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