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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诗学与中国现代诗学的当代转型

发布: 2012-7-05 20:35 | 作者: 王学东



        中国现代新诗进入到当代社会,如何切中当下生存境域,又如何才能击中当下的生存体验,是当下诗学建构面临的一种重大课题。中国当代诗歌在中国诗界甚至是在国际诗界上真正的崛起是朦胧诗,也正是朦胧诗,中国当代诗歌才获得了自己真正的现代诗歌品格和风貌。而朦胧诗诗学观念,却还是一个还未被开发的丰裕领地。敞亮朦胧诗诗学观念,不仅能对朦胧诗有一个更为完整和本真的思考,也是透视中国现代诗学的当代转型的重要堡垒。
        作为朦胧诗的领军人,北岛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更是一位对现代诗进行深入探索者。“《今天》一共出版了9期,到1980乃停刊。对于20世纪80年代名声大噪的所谓‘朦胧诗’的诗人来说,他们的源头便是《今天》。而创办《今天》杂志,北岛功不可没。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朦胧诗’的领袖人物。”[1] (P22) 然而,北岛诗学在诗歌界却一直没有得以呈现。因此,厘清北岛诗学,不仅可以开启对北岛诗歌理解和阐释的新视域,进而也朗现中国现代诗学在当代的转型。
        因此本文从北岛特有的诗学面目出发,深入阐释北岛的诗学观念,其最终目在于,展现中国现代诗学的当代转型,以期对当下诗坛给予一定的启示。
        
        一
        
        要透视北岛的当代构型,我们首先面临和必须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即他的诗学基本面貌是怎样的?即什么才能标示北岛诗学的当代个性。
        对于北岛的形象定位,顾彬《论北岛的诗》影响极大。他把北岛的意义归纳如下:1、北岛标志着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主义文学发展中的宗教化倾向的终极。2、北岛绝非别人指责的“虚无主义”,而是新时代的破晓鸡。3、北岛对希望下了新的定义,提出了一种新的人生观。4、北岛代他那一代人发出了声音。[2] (P56)这所有的评价都指向北岛诗歌的“外在因缘”,即一种来自外在的压力所形成的诗歌,和在外在压力中产生的诗学观。
        而北岛的诗歌语境在于,“我试着讲述自己写作的开端,但发现每次都不一样,于是我放弃了回溯源头的努力。我想,写作是生命的潜流,他浮出地表或枯竭,都是难以预料。外在环境没有那么重要。”[3]这里北岛认为自己的诗歌要寻找源头是很困难的,但他又传达了另一个重要的信息,即对于他的写作来说,“外在环境没有那么重要”,这样就首先质疑了我们从“外在”去思考他的诗学的思路。尽管北岛也曾描述过他生活的“外在环境”,“我曾很深地卷入‘文化革命’的派系冲突中,这恐怕和我上的学校有关。…… ‘文革’对我是一种解放——我再也不用上学了。那简直是一种狂喜,和革命的热情混在一起了。‘虔诚的信仰期’其实是革命理想、青春骚动和对社会不公正的反抗的混合体。……我们的迷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4]因此,“外在环境”不是北岛的终极目的,也不是诗人诗学观念要建构的起点。虽然那“外在”不是这样尖锐激烈地与诗人碰撞出诗,但是那是他的一个开始,一个“迷失”的开始。我们从“外在环境”出发来构建诗人形象的,如果不抓住这点,即“内在的迷失”,来思考诗人的诗学观念,是不能切中诗人的最内核。“外在环境”终结的地方,才是诗人诗歌开始的地方。
        正是“内在迷失”,而非“外在环境”,诗人才开始了找到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独特体验:“自青少年起,我就生活在迷失中:信仰的迷失,个人情感的迷失,语言的迷失,等等。我是通过写作来寻找方向,这可能正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5]在迷失的生活中,北岛通过写作寻找方向,我们只有寻找到这种方向性的东西,才能摸索到北岛诗歌理论的建基。
        北岛的诗论,最早见于《上海文学》“百家诗会”,这是北岛诗学观念最集中的阐释之一。在他这篇最早的诗学探讨中,他劈头就说道,“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6]对于他这一诗学观念,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的世界”这个观念,但是,我们通常把他这个观念仅仅限定在后面一句话上,即看重“真诚、独特、正直、正义、人性”。这些观念对于我们理解北岛所谓的“自己的世界”,无疑有着非常重要和深邃的诗学内涵,可以洞开北岛世界所呈现的魅力和特点。但是,我们如果仅仅将重心落在后面,即在后面这些词语的所引申的广泛和多面的意义上旋转,即使我们跳出了独特的诗歌之舞,但我们是否能够说真正进入了北岛呢?或者说我们在此框架下所说的北岛就是一个最真实的北岛呢?
        北岛此后几次的访谈,使他的诗学理论也逐渐丰富和明晰起来,这些为我们提供了阐释北岛诗学的绝对视野,也才绽放出了北岛诗歌世界里一直赓续着的诗学观念。“我的诗受外国影响是有限的,主要还是要求充分表达内心自由的需要,时代造成了我们这一代的苦闷和特定的情绪与思想。”[7]在北岛的世界中,“外在环境不是那么重要”,现在这里“受外国影响有限”,这样,北岛的诗学思考还是又回到了北岛一开始就醉心的“自我世界”,现在进一步的阐释就是“内心需要”。正如北岛在评价食指的诗歌的时候所评价的一样,“而郭路生诗中的迷惘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萌动了写新诗的念头。他虽然受到贺敬之、郭小川的革命诗歌的影响,但本质完全不同——他把个人的声音重新带回到诗歌中。”[8]再次,“个人的声音”,即“把个人的声音重新带回到诗歌中”,才点亮了北岛诗歌理论的底色,北岛诗歌理论的起点也就被建设出来了。
        “自己的世界”、“内心的需要”、“个人的声音”这些体验才是北岛创作的源头,“个人”才是北岛要寻找的方向,即“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个人内心需要的世界,一个个人内心声音的世界。也正是在“个人内心需要”、“个人内心声音”的维度上,我们可以说北岛,“他的终极目标毕竟不是疗救社会的药方,而是努力靠近人类本性的根部。”[9] (P26)因而,北岛诗学的基本面貌,他的诗学实质是一种“个人诗学”。
        
        二
        
        如果说“个性解放”、“个性张扬”在五四已经基本建立,已经成为了诗歌的一个起点准则,并在诗歌中实践了由古代诗学“天道”向现代诗学“人道”的转换,那北岛所建立“个人诗学”又为我们呈现了怎样当代面目呢?
        在北岛的“个人诗学”中,他首先强调的是,“诗歌”是一种命运,一种个人“孤独的命运”。他提出,“诗歌是个孤独的行业,从事这个行业的人,要忠实于孤独,忠实于自己的命运。”[10](P545)在他的世界中,诗歌、行业、孤独、命运、自我是多面一体,诗歌的命运,就是自我的命运,就是孤独的命运,并且,这是一种自我的行业,也一种孤独的行业,而且,我们最终所需要的是对诗歌这样命运的“忠实”。北岛对于诗的本质和认识,对于诗歌与行业、孤独、命运纠缠在一起的“自我孤独”之感,灼然可见。正如一平认为作为《北岛诗歌集》的首篇《日子》,“其实它挺重要的,更接近北岛个人,显示了他的孤立性,甚至可以说此诗是解读北岛的一把钥匙。”[11] 在北岛看来,忠实于孤独,便忠实于个人,忠实于诗歌,也就忠实于个人内心需要,忠实于个人内心声音。因此,“北岛式”的“个人诗学”,北岛的“个人内心需要”和“个人内心声音”是一种人生体验的“孤独”。
        其次北岛强调“孤独”是诗歌写作基本状态。他说,“我也正是从当建筑工人起开始写作的。由于我周围的师傅多半不识字,造成了一种封闭的写作空间,一种绝对的孤独状态。这对一个作家的开始是很重要的。”[12]也就是说在诗歌创作中面对的是一个“自我的空间”,这种空间中,只有自我,“封闭”而且“绝对孤独”,才是诗歌创作的状态,才能进入诗歌创作的境域。而且北岛的诗歌创作也正是在这样“孤独”的状态中,他的“诗歌写作”,就是他“孤独之舞”,“这是一场孤独的舞蹈,没有布景,也没有音乐,北岛的诗正合于‘回到动作本身’的现代舞之旨。”[13](P137)
        人生体验到的孤独,产生了北岛的诗歌,但是其落脚点却是“忧郁”。“马查多认为,诗歌是忧郁的载体。也许就是我所说的‘动力与缺憾’的问题所在,即在中国新诗的传统中,要么缺少真正的忧郁,要么缺少其载体。”[14]北岛忠实于孤独,他的诗歌的自我、孤独、诗歌最终的载体就是“忧郁”,不断地书写忧郁,成为了北岛诗歌的“动力”,成为北岛诗歌中最为隐秘的核。在北岛“忠实于孤独”的诗歌思考之下,必将去触摸那令他孤独的理由,去感知那令他忧郁的理由,最终绽放出了北岛诗学繁复的面孔。
        这其中的一个维度,是对社会的思考,即社会存在问题。是否是社会存在给他带来了孤独和忧郁?如果是,那这种孤独和忧郁的本质又是什么?他的诗歌首先看到的是社会存在,“令他忧郁的理由,令他对历史和人生的荒谬一直保持极度敏感的理由,令他认同‘诗是忧郁的载体’(西班牙诗人马查多语),并致力于使写作成为对荒谬的持续揭示的理由。”[15] 荒谬的社会存在,即是带来自我孤独和忧郁的源泉之一,诗人要忠实于自我的孤独,要以诗歌这个忧郁的载体,那诗人所看到的社会存在就是更是荒谬的存在,诗人的诗歌中便不断地对社会荒谬的揭示。因此“《北岛诗选》中的许多篇,都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荒诞不经和不合理性。”[16]而也就是在奠基于社会荒谬感之下,诗人的孤独和忧郁呈现了这样的一种特质,即“不相信”,对荒谬的社会存在的不相信!这样就对带给了他“个人内心需要”和“个人内心声音”孤独和忧郁的社会存在进行强烈怀疑、批判和否定。所以诗人才说,他只有一种信念,那就是“对不信的信念。”[17]于是,从这个维度上,我们把北岛看成一个对社会凌厉否定的“摩罗诗人”。洪子诚曾讲到,“有的人便把北岛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汉子’。这是因为他的是表现了强烈的否定意识,强烈的怀疑、批判精神。这中怀疑和批判,不只是针对所处的环境,而且也涉及到人自身的分裂状况,这是北岛‘深刻’的地方。”[18]
        带给北岛孤独和忧郁的,除了对荒谬的社会存在以外,还有就是对个体的存在。这个问题的核心就是“时间”,特别是个体和生命来自时间的威胁,更是源源不断地让诗人的生命涌动着孤独和忧郁。他说“一个人称自己是诗人都应该自惭形秽。我们所能做到的是多么有限,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的卑微。”[19](P546)时间的压力,时间对生命的榨取,使得诗人有了变种的“我不相信”,形成了与时间抗争的诗歌观念,让诗歌与个人生命的时间抗争!“写作是与时间抗争,正如九叶派女诗人陈敬容的诗集的题目‘老去的是时间’。这正是诗歌的骄傲。”[20](P549)但是,时间不断地考验和缠绕着诗人,诗人用诗歌抗争着时间阴影下的孤独和忧郁,但是诗歌不时地掀动时间闪现的孤独和忧郁的力量,这成为了诗人个体命运的又一个困境。“诗人不必夸大自己的作用,更不必轻视自己,他正从事着艰苦而有意义的创作,让美好的一切深入人心。也许全部的困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时间总是公正的。”[21]因此最终,在北岛的诗歌的创作中,时间问题上升为了他诗歌的关键词,成为了他诗歌不得不面对重要的命题。“岁月和衰老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他也进入我的写作。” ](P546)
        北岛的个体诗学,所呈现的当代面目就是,立足个人的孤独,以忧郁为根基,以之敞开对社会存在的批判和怀疑,并敞开对个体存在的质询和探究,使个人诗学进驻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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