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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理论完全可以不看

发布: 2012-5-25 04:52 | 作者: 于坚



        8,贺乔:恩,我知道,我知道您最近写了一个关于朗诵的长篇论文,影响挺大,态度也很鲜明。
        于坚:但是我的《便条集》在那天晚上念的效果很不好,非常的糟糕。因为那个诗不为了朗诵而写的,它是随意的丢在桌子上,我不喜欢那种牧师般地用一种高亢正确的声音,企图通过朗诵影响很多人,我一直都讨厌这种方式,只是最近才说出来。诗忽然脱离了日常生活世界,像演员或者团干部那样走上台去了,高于人群了,还有钢琴伴奏,我操。朗诵会这种形式来自苏俄,与西方对诗的理解有关,诗就是教育启蒙嘛,宗教活动的一部分,朗诵会其实是世俗化的教堂(哈哈,又要骂我了。)我的诗很平常地呆在世界的某一页上,也许来了一个像你这样的青年,也许人生正处于绝望之中,忽然读到一句,内心一亮,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不跳长江了,活下去了,就行了。或者另外过来一个少女,她读到某一句,她知道了怎么去爱她的男朋友。这才是我理解的诗。因为古代诗歌它就这样,只要有水井的地方就有柳永的词,所以现代诗也应该是这样,离开诗坛,跟诗歌选本,跟文学史毫无关系的东西,真正的回到日常生活中。我今晚上讲的这个很重要的,不只是诗的位置,而且说的是诗如何在。
        过去中国的诗歌,它并不是为了发表,我写了一首后,我把它送给你,你抄了之后把它贴在你家的墙上,就像我刚刚说的,就像家具一样的放在你的家里面。这是牙签,这是烟灰缸,这是一首诗,对不对。它是同等关系的。
        贺乔:哈哈。我觉得今晚您只要讲到诗,讲到诗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时就说的非常的牛鼻!
        于坚:我是希望能够对你们年轻一代有些启发。西方的诗歌它与宗教的关系很密切,根基在于诗是教育的一部分而不是存在,它要以理性去教育有罪的人类,理性牢固地置根于逻各斯(语言)中,拉丁文是逻辑的单向度的展开。汉语不一样,汉语不是逻辑而是关系,每个字都是怎么用都行,看你用在哪种上下文中,汉语诗歌当然也有寓教,但重点在乐,而且教不是逻辑的,是感悟的。这个教也不是教堂的那个“教”,寓教于乐,教是住在乐里面的客人。乐就是好玩。简单的说,西方诗是智性的、机智的。而汉语诗歌是存在之诗。古代的存在之诗它也有那个启蒙教育的功能,或者是照亮心灵的意思,但这个启蒙与西方的启蒙不同,中国的启蒙是文明。以“文”“明”,在当下明,而不是在来世升天。劳动本来是沉默的,有人哇哇哇叫出来,他心情好或者不好,他感叹了,他有心了,而且表达并传达给别人了,又写下来,就是文明。文明明的是什么,就是心。中国最早的诗是对大地的赞美,是“啊”。人类发明了文字,在人之前,他只是个身体,但是他的内心有对世界的感悟,所以文字产生了。文字让人和动物区别,人开始有了心。文字其实是心的符号化。所以古人说,写作就是“为天地立心”。西方语言没有汉语的“心”这种东西,这个“心”无法逻辑化、理性化、规范化的。汉语是善于用沉默来表达的语言,用有表达无,不像西方语言,什么都要概念化,分类,汉语知道世界有很大的不可言说的部分,可说的也是语焉不详的,混沌的。无法说个子丑寅卯,点到为止,你知道就知道了,不知道就不知道。一些原始民族,他们没有文字,但是他们也要表达对世界的感受,比如通过纹身。他要告诉世界,我不是一个猴子那样的动物,我是一个与猴子不同的人。这是诗和文字最基本,最原始的一个关系,文字就是原始的诗。诗就是文明,就是中国的“教”。诗本身已经是教了,还要升华到“坛”上去干什么?我觉得诗就应该回到这种与世界的关系。文明而已。后来文明的历史遮蔽了原初的文明,就回不到原初的东西上了,写作成为知识积累了。写作就是我说的“向后退”的,因为语言是历史的。金斯堡大家以为他是先锋,其实他是后退的,他后来有一段时间都退到了佛教,到喜马拉雅山下找高僧问道去了。
        就像那个,(于坚手指向旁边的一棵树,此树上面有电子银幕,可以发光,看上去像流水)做的就很有点意思,是吧。
        贺乔:用的都是很老,很陈旧的砖,看上去很自然,很清净。
        于坚:你看这种树,被放在这个房间里面,相当于被纳入文明,而丧失了树的命名,它现在变成了一个柱子,人们肯定对它麻木不仁。诗人是什么?诗人就是那个,(于坚手指向树上的电子流水),它在这个树上纹身,写作就是纹身,让我们重新意识到这棵树并不是一根柱子,它是个有生命的。那个装置还是做的不错的,我有个美国朋友,他也做了一个这样的,但他的方式是把幻灯机放在手推车上在夜晚去城市里漫游,把灯光打在树干和各种建筑物、行人身上,那个幻灯的图像是流水。令人想到树是活在它内部,它的生命,树的液体在我们看不到的内部流动。写作就是这个,把那些已经被文明搞死了的东西,被遮蔽着的生命重新解放呈现出来,把被遮蔽的东西呈现出来。
        9,贺乔:刚刚说到《诗经》,它表达的是日常生活,世俗生活;它使用的是口语。当下的诗歌在去掉了“朦胧诗”那些深度模式,那些意象,隐喻之后,第三代诗人开始直接以最简单的口语表达世俗的日常生活。你觉得这种写法,这种对最原初的传统的回归,它的生命力主要体现在哪里?
        于坚:口语它不是对立于其他语的一个概念,像所谓的书面语啊什么的。口语是语言的基础,因为语言最开始就是口语。书面语是从这个里面生长出来的东西。口语是语言的根。那么诗人只能在根上写作,他不能去树尖上写作。因为“根”它与“存在”的关系是最近的,你要表达存在,你就得用口语。而且问题在于不单是中国诗人在用口语,全世界牛鼻的诗人都是这么写的。你像惠特曼,他当年的诗写出来,被人说成是“粗野的农夫”,是吧。金斯堡的语言,也被美国学院派称为非常“粗陋的”。这个问题是被那些知识分子,学院派的理论复杂化了,就好像说口语要对立于什么语一样。不是!这是一个诗人最基本的根!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一首诗不在于你用不用口语,或者是用不用书面语,而在于这个诗能不能打动读者。能够打动读者,用什么语都可以,而且像我这种人,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口语,什么是书面语,(笑)语言对我完全是中性的,我也没有褒义词贬义词的界限,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用的语言,是生活在我生命中的,我的周围的人嘴上都在说的什么什么,我觉得这么说,可以表达,我就这么说;我觉得那么说,可以表达,我就那么说。这种和你平常说话是一样的,你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你怎样表达你对她的爱情?那你肯定是选择最能够迷惑她,激励到她的话去说,你会在乎它是什么语吗?对不对。这些都是他妈的假问题。
        口语是因为他们强加给我,我只好这么说。我这种话我在86年我就声明过,我在《诗六十首》那本小册子,我的第一本诗集上我就说了:我不是什么口语,书面语,我是我于坚自己的语言,是于坚语。
        10,贺乔:您在研讨会上的发言,提到了“无用之用”,能不能再具体的谈谈?
        于坚:有些问题是不能解释的,要是我再把这个“无用之用”再说上一遍,你再把这个传播出去,人家会说我在装逼。(笑)因为这种思想是从老子的那些东西里面生发出来的。老子他也知道这种东西不能解释,是吧。这种东西只能说慢慢的去领悟,你现在20,等你30的时候会明白一点,40的时候会明白另外一点。“无用之用”在今天,我也不可以说在今天能完全明白。种花有什么用,去寺院里拜佛有什么用?这些事情不会兑现为现金。最多也就是回答种花会令你心情好,拜佛令你心安吧。这种东西不能解释,就是说不能拿去考试,只有那些没有什么智慧的教授才会出个题,什么无用之用,答一,二,三,四条,这种老师是弱智。这种东西它是会生长的,得慢慢的感悟。简单的说,“无用”是无,“用”它就是有。这要看是建立在什么场合上的,是从什么具体的角度来谈的,否则“无用之用”这种话就没法说。
        11,贺乔:您早年的经历也是比较苦的,谈谈它对您的影响?
        于坚:从今天的生活条件来对比,过去可能是苦一点,但是我不觉得那是多大的困难,我觉得那是命运。这个东西如果它是不可避免的,那它就不是苦。把你抛进这个世界是由不得你的,是你不能选择的事情。你只要相信这是“被抛进”,你就不要用天堂或者地狱,苦难或者幸福这样的价值观念来界定它,你应该去拥抱它。如果这么想,那么我经历文革,1966年,我上了小学五年纪,学校就停课。按照你们现在的观点,不能上课多惨啊,失学儿童,是吧。(二人笑)但是,我小学五年级之后,我就到世界上玩去了,整整玩了他妈四年,因为我的家庭从小就比较优越,干部子弟,我母亲是中学教师。如果按照正常的上学,我很可能变成一个傻逼。考试优秀,上高中,然后大学毕业,然后傻乎乎的去什么地方工作。我没有这样,我因此接触了很多按照正常的路不能接触的人,他们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有些小孩,也许到了30岁,还不知道手淫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因为中断了学习,跟着一些大男孩跑,他们什么都教会了我们,让我变成了一个很正常,健康的人。
        12,贺乔:我们搞的好像比较多了,现在来说些轻松的。我了解到您私下很喜欢摄影,也游历过很多地方,为什么喜欢?如果有一个原因的话,能不能说说。如果不存在这个问题,能不能谈谈摄影与您写作的关系?
        于坚:也许吧,我耳朵不太好,我的眼睛的功能就比较发达一些,相对于一般的人来说。我一般特别喜欢看。哈哈,人类与世界的关系是从看见开始的,看见了他说,说了他慢慢明白。早年我本来是喜欢画油画的,但是呢,因为懒,画了一段时间就没画了。我觉得摄影可以弥补我对绘画的热爱。摄影时,你可以通过摄像机去观察世界的一些细节。它有助于你看到世界一些局部的东西。照相机,西方发明的一种工具嘛,它是植根于西方工具主义的,西方思想有个核心就是老是想把世界二元对立,分类、分出是非。照相机是把世界切片,咔嚓一下,本来世界是一个整体的,连在一起,混沌的,你不能说我跟你拍张照片,你旁边的其他东西就不在了。照相机的功能是把某一片切下来,把这个假相变成世界的真相。
        贺乔:就是说可以把局部的一些细微处放大,把容易被我们忽略的一些东西用特定的手法重新呈现出来,达到某种艺术效果。
        于坚:但这不是诗,是工艺品。细节并不是诗。细节可以构成诗,但细节、局部不是诗。
        贺乔:我很想问的是,您摄影与您的诗歌写作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的关系?比如说,摄影有没有给您写诗带有某些独特的灵感?
        于坚:我刚才说照相机是我观察世界的一种方式,眼睛观察是正常的观察,但是照相机观察是一种非正常的观察,而且还有一种暴力成分。如果没有这种手段,我们可以不用这种方式,但是既然有了,那我们也可以通过这种角度去看世界。但是,在写作上,我觉得还是要回到把世界是个整体这个层面上。虽然写作它实际上也是把世界局部化,但是比方说,我刚刚一开始的时候说到的那种身体的“气势”,可以把局部化的对世界的描写变成一种在感觉上是整体混沌的东西。像李白的《将进酒》,你仔细分析它只是表达世界的一个局部。它是一个个别场景,是吧。但是,它所传达出来的气氛,气场,你觉得它与混沌的宇宙的基本秩序是一样的。严格的讲,我不认为照片和诗有什么关系,它实际上是非诗的。摄像机是非诗的,它顶多只能说有非常有限的小诗意。很庸俗的诗意,行画中的那种诗意。那个诗意很不充分的,照相机主要的功能不是表达诗意,而是记录世界局部。但是很多的照片,组合起来,会传达一种诗意,比如电影。这要求我们把一个镜头看成一个单词,通过单词的组合,也可以传达一种诗意。单幅的照片要传达诗意是很困难的,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对历史瞬间的切片。西方人发明照相机是为了记录这个世界,后来人们认为它跟诗有关系,那是后人强加给它的。因为诗它是没有暴力的,诗不伤害这个世界的。而摄影是伤害世界的,它一张张的底片把世界切片,就像切羊肉片的那个机器,把羊肉咔嚓咔嚓的切下来。照片最能够欺骗人,比如说我给你照张照片,我觉得你正面好看,侧面不好看,我就把你的正面拍下来,再加个柔光镜,然后把这个拿给你女朋友,她会说你这个小伙子英俊的不得了。
        贺乔:哈哈,那可能也是因为我本身就长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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