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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闻的下落

发布: 2009-2-19 23:49 | 作者: 唐棣



       
       7
      
       逸闻里出现战事也是没办法的。小说家的灵感只要沿着黑喜鹊盘旋的方向寻觅。当他把这首歌谣写入一则有关藏宝图的逸闻时,并没有想到城里会四处传唱起来黑喜鹊的歌谣。
      
       一天,他推开窗户,一群人正好从对面街上走过。他看着一个醉汉被几个人架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还在唱着黑喜鹊的歌谣。这个时候,他意识到那群人往他了望的那个方向走去。他们陷入一则逸闻。你在时间的逸闻里,大可以发挥想象:咱们和所有村人的亡灵同在一个无限广大的岛屿上,那里的生活就是互相辨认对方。城里的小说家就是城里人都不认识的唯一个人。
      
       远行人说起战事时变得激动不已。这个人还醉着。
      
       “他娘的,那时的城里脚底和头总是湿的。”他甩了甩头,“就跟现在一样!”
      
       他还在埋怨那些把他扔在路上的人。
      
       “他们咋能眯着眼,看我漂过来!他娘的!”
      
       他说,他娘的!脚底和头顶永远都是湿的。这已是军营里最流行的话了。眼下,这座山距晴川,其实不是很远。队伍在这里耗了一个多月了。带队伍的这个将军经验丰富,从年轻就随军打仗。据传,他参加的每次攻打都是奇迹般以胜利为告终的。
      
       大伙打听的主要是逸闻的主角——这将军,怎么说呢,他的颧骨突出,一只眼角上留有一道疤,具体是哪只?远行人不喜欢听到这样的疑问。
      
       “还听不听了!”他有点生气地说。
      
       将军是有魅力的。当时,他到这个城时就是一个轰动的消息。城里人做的最出格的欢迎方式,大概就是把自己女儿送给将军睡觉。
      
       当消息演变成逸闻。是的,消息最终会被时间拽到逸闻的流传中去。时间倒是个神奇的东西。你可以发挥想象把它比成一个岛屿。和所有死去的村人在岛上,从头到尾默默无言,互相辨认另外一些物事。是多有意思的事情。无视时间与他们同谋夸大了的这百里山川。咱们城的小说家和将军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诗人都将一生搭在了那上面。接着,远行人道出了一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道巴山夜雨时。
      
       将军把这首当时还不很流行的诗,铸刻在了一把剑上。这把剑是他做铁匠的父亲在他从军离乡那夜,连夜打出来的。父亲把宝剑在那晚扔到了他的身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他是瞪着眼看着满脸大汗的父亲。将军独自行军时,他总跟自己重复:“过了川,你就真正是自己了……”
      
       父亲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你就真正是自己了……”
      
       8
      
       再次到与村,只隔着一道川的城,队伍遇上了这场晦濛的细雨。战事停顿在了城里时,有人看见将军眯着眼,搭着手,趁雨小看了很多次那个村子的轮廓。村里人却根本不知道,远处城里的战事都快进行两个月多了。外面垂下的雨点,打在帐篷上发出的声响让将军的小时候的事,越来越清晰。在那道川旁,他住的村里,发生了一次不小的瘟疫。他的父母在他离家那天突然爆发的瘟疫中,几乎完整的化入了一个装骨灰瓷缶。
      
       现在,他又觉得那种骨头渣儿的气息存在于雨中。部队里发生了瘟疫。将军还是要看到莫名奇妙的瘟疫,事隔几十年,再一次让士卒们以花谢的速度悄然地死去了。将军在雨中,走过开始腐烂的尸体,默默地遥想,就像当年,他活了下来。
      
       士卒越来越少。
      
       他们看着将军,将军和他们说:“过了川……”
      
       就像看见,瘦下来的父亲翕动干瘪的嘴唇,跟他说着:“过了川,就真是自己了……”但他没有跟士卒们说这些。这时,战事是个残酷的消息,还没有变成为逸闻。一切都发生在被“卜隐士”写入《逸闻辑录》之前。
      
       将军却又是自己了。
      
       这种逸闻只有远行人最爱讲。
      
       “哈哈。又是自己了他!”
      
       村里人不耐烦地听着,不停地说:
      
       “快讲吧!快讲吧!”
      
       “我也是自己!”远行人死前的一两年,总是把这样描述孤独的逸闻带回村里。后来,大伙才意识到事情早有预兆。
      
       大伙问他:“说书的——不——小说侠——也怎么说的?”
      
       “不是侠——是家——小说家——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哦……那个什么家,不是只会说女人的事吗?”
      
       “他女人走了……”
      
       “她会去找那半块皮不?”
      
       “也许找到了,才离开的。”
      
       远行人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异常神秘。
      
       9
      
       将军不知道结局为什么会是这样。
      
       瘟疫到后来慢慢停止了。死守城多时的敌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投降他们的。士卒们带着哀号腔儿的欢呼,吓了将军一跳。当他模糊的视线,跃过了晴川之外,他看到远远的城墙上,飘起了一面白色的旗。
      
       他又闭上了眼。敌人尖嘴猴腮的信使,说着柔软的词语的模样,他记得很清楚。他甚至几次想笑。尤其是,信使身后的几个人,把一个重重的珠宝箱搭到了将军面前,“咚”一声放在了地上。
      
       剩下的几十个士卒看着将军。
      
       “我们要的是那个城!”
      
       将军回头看了看大伙,大伙又一次欢呼起来。
      
       “……我们要的是那个城……我们要的是那个城……我们要的是那个城……要的是那个城……那个城……要那个城——我们要……我们要那城……我们……我们要……那个城……那个城……”
      
       将军老去,卸甲归田时,还记得敌军那几个人诡异的表情。他们抬着木箱离去时竟是那么战战兢兢地钻进了雨幕里去。多么的滑稽啊!
      
       这一次,他想得有些太简单了。部下的呼喊成了一个徘徊不去的背景乐。他叫一个副将带着人马进城去。自己这次胜得太累了。他要去了一趟家乡。这一路走得非常的疲乏,他策马过川,看了很多天的村子是否还和从前一样?内心却越走近越迷惘。在川里,他骑着马慢慢走。马儿时不时停下来吃几口草。然后,头点着头继续走。晴川比咱们记忆中的广大很多。
      
       当然,他后悔不曾想到自己背对的地方。那些逃过瘟疫活下来的士卒们刚走进城去,就被事前埋伏好的大量弓箭手给全部钉死在了城里唯一的一条长街上。
      
       其实,他早就该死的。将军想到时,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只要轻轻地打开那个珠宝箱,轻轻地,几根手指放上去,轻轻地动上一下就够了。
      
       附记
      
       我在这个多雨的季节里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札:“我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女孩,在前几天,我追一个人时被一个酒醉的人马车夫轧断了身体。他迅速将我的一半尸体抛入了路边的小河。然后,使劲抽了几下马,带走了我的另一半身体……你要是知道这事,请不要假装不知道,将它告诉最好的三个朋友的人将得以流传……” 我不知道,信来自何方。但我宁愿去相信它会有一个下落。于是,我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寻宝者、一个苍老的将军、一个酩酊大醉的远行人。他们三个大概会把这个消息继续传下去的。不久之后,这个城中将流传开一则与我有关的逸闻了。
      
       逸闻的作者,我想也署名:“卜隐生”好了。
      
       他丝毫也在乎又一次被假托。
      
       2008年8月19日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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