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逸闻的下落

发布: 2009-2-19 23:49 | 作者: 唐棣



       
       3
      
       逸闻诞生于何时的疑惑,挂上了小说家苍白的脸庞,算一算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多的时间里,远行人时常跟村里人描述起小说家遍查浩繁的资料把自己搞得十分疲惫。除此之外,小说家在想,到底什么才算是逸闻?在朋友们中间,小说家的状态确实是有些让人担心的。一位写诗的朋友某天把一首诗,写在书签上夹在一本他的书里,奉还给他。你看到了——他连看都没看,只是跟诗人摆摆手,并把书放在了一张堆满故事集的小桌子上:“对不起。我很累……”
      
       大概是诗人走后,阳光让他偶然想到了黯淡的城。他在逸闻中要这座城,不是那么多见的。如果,不下雨的话,城是不存在的。
      
       再过去几百年,别人要这样描述起,城里曾经存在过的这样的一则逸闻:一个人从仇家的尸体上,揭下半张人皮。仇家死于一场大醉。那半张图刺在他的后背上,酒精的刺激竟会使它发出鸡血一样的红颜色。要不是,她根本不会注意到。那时候,她正从他身上跨过去。这个人几乎被不劳而获的复仇快意冲昏了头脑。记得第一次将这半张人皮捧在手上细细端详时,她滑嫩的小手就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了。而那半张人皮寻宝图像是对我手上的皮肤发出吸附了似的,粘在我掌上,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半块人皮做成的寻宝图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出于好奇作祟她女扮男装来到城里隐居了下来。清早至暮暝,都眺望着一道晴川,一过就是十年。十年里,她唯一记得是川这边的雨季是异常凶猛的。这边的雨水蔓延经常要漫进院子。她的院里会坐着一个固执的老人。我记得大伙叫他,大概是不隐。(布音)这个怪老头最常干的是带着诡异的表情,看着每个经过城口的人。她寄居在这里有十年了。在二楼站着,视线就常会顺着楼梯延伸下来,拐着弯,与不隐老人的视线扭缠到一起去,再跃过篱上的罅隙,默默打量那些穿过雨帘,消逝而去的行人。更多时候,她躲在那间小屋研究着那张图。这半张图最近为什么越来越红艳了?就像是刚从仇人身上揭下来那时一样的。雨季里的偷窃事件,在你所居住的城里也常常发生吧?她一直为此惴惴不安。从窗口往外看出去,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城就和我前面叙述的一样,几乎是一片白茫茫。
      
       “你到底在哪儿?”她低声道。
      
       不隐老人从来都背对她。保持着一个张望的姿势。良久的伫立着。除非是雨水淹到他的小肚子上来了,他才会掐灭手上的烟卷,睁开湿吧吧的眼,浑浊的眼珠趁机转上几圈,再从腰后摸来摸去地半天。他摸出了一个木舀子。你能想象这个老人一舀一舀地舀去周围的水的情景吧?其实,你并看不出水在减少。水在源源不断的注入院子。
      
       深深的院落传来稀稀哗哗的撩水声。其实,时间一久,毕竟十年,她对老人平日里的张望,终于习以为常了。不隐老人一直望着,望向远处,远处仿佛浮有一座小小的村落。事实上,你是知道的,那儿有一个人踏着清晨里凉冰冰的毛毛草桔,正朝城这边走了来,他望着城。
      
       那是一条现在已无人会知道的乡间小路了。雨大时,村里孩子上学都会匆匆从柜子上把木盆拿下来,然后窜进去,就像青蛙一样,在盆底发出“咚”的一声。那个年月,大木盆趁着黎明前的淡淡的晨曦划了出去。这种事情很多。
      
       4
      
       她眼里的城浮现在另一双眼里,是雨稍小的时候。这双眼与众不同,里面早已是浑浊不堪。黄色的眸里有半张寻宝图,隐约浮动着。本来,她想要大喊:“打劫!”老人匆忙的关门声,以及小跑而去的咄咄的脚步声很快把我们对那两个轻轻的字儿(打劫)的注意力给引开了。
      
       她说:“你——原来——是我——”只是,声音很低而已。
      
       你也知道那时,老人步履如飞的背影,几乎和她十年里对他的印象发生了异常大的扭曲。她到城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个大约叫不隐的老人。当时,他也是在院子里,不是后来的那样坐着看向外面。而是提着个葫芦做的舀子,四处乱转。他也带着那种熟悉的目光,从院墙上的一根毛毛草开始、残垣、竹篱,最后,定在了一本城里留传的《逸闻辑录》上。
      
       她在这时走进去。叫住了他:“听说——这儿有房住?”
      
       老人十年前说了什么,她已回忆不上来。也许,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把目光跳跃下去。
      
       “老人的眼睛,肯定在我的眼里看见了什么……”
      
       她很肯定地想。在些许迷一般的背景中,人皮图极有可能获得西洋照片一样的显影效果,和磁石一样的,只是“相反”的吸引功能。也就是说,这个半张人皮会把那些代表着地理位置的线条,显影在拥有它的那个人的瞳仁里头。这样就可以凭借着拥有者的眼去“吸引”到另一半。这种吸引,于是有了很多种解释的可能。你比如,这个曾被仇恨折磨的女人,将自己误打误撞迈进了老人的院子,解释成了这种吸引在起作用。
      
       多少个月色幽深的夜晚,打开窗户,她的眼前似乎都是一个的背影。这背影随远处的一川烟草起着虚实的变化。夜晚的川,你不会知道,时常伴着丝雨洒向城来。长街边的那一溜屋檐下,总凹陷出一道道小沟沟。水从那儿淌过,那儿是嗒嗒的响声。每当,她拿半块人皮,急匆匆追寻出去时,脚步与雨声都能搭到一致的节奏上去。她很奇怪地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身后的背影拖得很长很长。
      
       此刻,街上起了沉甸甸的跫音。
      
       这个城里的人通常是早早的睡下。在逸闻横行的年代,也许只有在梦中才会获得等待真实的时间。时间是一种妄想。有人说过,在这种妄想里,城的那条长街,倏然间就被拉长了。其实几百年以后,走在这条街上意识到的,几乎就是它的短促。那时候,你一会儿就步出了这城去。
      
       凄凄草漫上了川岸,孤烟是斜的。城外就是晴川了。川岸上雾气昭昭。那个背影最远曾走到了晴川边上。他猛然转身,身后的水汽氤氲而来。她猝不及防地目睹着这个人,在尚未辨清面目时就消失在了一片茫茫的水里。
      
       “多少年了!”她意识到这些是真的,不再是那些梦里的情景。
      
       老人转身的轮廓,的确和那个背影有些相像。都仿佛是假的。
      
       “是哦。多少年了?你来时……其实,就走了……”
      
       “不隐老人,是你吗?有什么要告诉我吧?”
      
       老人愕然抬起头:“姑娘,请——”
      
       此时,月霁初升。老人做了个伸手的姿势出来。
      
       她低下头说:“你是卜隐生……”
      
       他说:“我是不隐,不是卜隐。”
      
       月光在他的脸上熠熠闪烁着,粘到嘴角,又爽快地打了个弯。
      
       “你还记得——那本书?”老人说完,掏出一本书。
      
       “逸闻那本?”
      
       “你要的,在那里头。”
      
       扔下书,老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像一件重要的事情解决完了似的,小跑入了川里。
      
       “老不死的!”
      
       翻开得却是一本空白的书。
      
       “他到底是谁?”
      
       “卜隐生一定会告诉你的。”
      
       说完,一个眼上带疤的丑陋的老人虚幻地在那里,好像弯着腰走过。不知道这个老头什么时候来的以前,他就走了。
      
       5
      
       城里的读书人都知道“卜隐生”的大名。他唯一的著作应该早就绝版了。这个人也一直是个神秘人物(一直被人仿效、假托、宣扬)。没有人见过他吧?却有太多人在自己的文章里描述过关于他的逸事。比如,这个人最喜欢扮演将军。喜欢在地上,拿树枝儿画出一丈见方的框。然后,大声告诉那些崇拜他逸闻的爱好者:“这就是城了!” 他大声喊着,跳到里面去。
      
       这游戏人多才能玩得出气势。所以,卜隐生在这一天里当大伙的将军。打过尜的人都还记得尜是用木头削成的球儿。中间圆,两头是尖尖的。守城人一般是手持这种东西,在任意一个地方站好,问对方,死攻,活攻?“活攻”是指守城者可以在城里随意走动,以选择一个最佳角度把尜打出去。“死攻”不能动位置。无论,尜从哪个方向打来,只能凭借手臂的长度击尜。一般千尺一局。最早打够千尺者胜。
      
       一般都跟胜者叫累人,输的叫挨累。奖惩方式是两种。累人的问挨累的,天尜,地尜?天尜就是往空中打,挨累的举着草篓,到接到为止。地尜是累人者一棒打下去,尜就沿着地滚了出去。挨累的必须追着它。一定要在尜滚时追到作数的。天尜、地尜都不易完成。挨累的常常是一跑大半天。
      
       卜隐生和大伙不太一样。他输了,大伙更期盼着他把那本《逸闻辑录》里还没来得及记录的事儿给说说。你们听着,时间继续流逝。假如,你们那是还活着的话,就会看到一个女子来到城里。当然,千万不要喊出她的名字,最好让她以为没人知道过她……她走回书肆,我完稿后的三卷本《逸闻辑录》已不在书肆中央,摆放书的大台子上。她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哈哈。不过,扭头的瞬间,也足够时间被别人买走一切!他说。
      
       书肆的老板是个知情人,他答说:
      
       其实,人早走了。
      
       6
      
       城里逸闻类的书籍突然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它们风扫落叶般地,退出了很多家书肆的书台子。也没有书郎还愿意挑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书本,来往于村落与城。村里人再没见过书本的后几卷。很多识字的老人,也和大伙一样,等待远行人带回来的逸闻了。城与村之间,远行人似乎有了某种取代书本的意义。村人看着他出村子,步入晴川。然后,像根黢黑的木桩子似的,在某场瓢泼大雨过后,从白茫茫里漂荡,漂回村。
      
       村里人从什么时候,觉察到湿漉漉的远行人是个恐惧信号?他带回来的城里的逸闻,到后来大都影响了村里小孩的举止。从前的打尜游戏、招呼的方式,等等,多半都遭到了废弃。大人们看见这些小家伙都拘谨地走上了路的两侧。他们再也不做游戏。他们恐惧身体的接触,哪怕是一次拍手。逸闻实在是太可怕了。
      
       孩子们的行为开始怪异起来。是因为远行人的话。他们听到远行人讲逸闻时的嘴统统变成了“喔”型,并伴随着“哦——哦——”的被吓到的声音。
      
       其实,城里人已经被这些逸闻搞得越来越诡异了。
      
       逸闻制造者——也就是那些小说家,也许是无意中描写到了很多的血肉模糊的孩子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被会飞翔的黑影夺食的情景。他们的出生成了意外。无数的意外。一次擦肩而过,就可以诞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次默默的余光的扫视,也可以注入某些生命因子……太多人在长街上擦肩了。于是,半夜里,城外的那条小路上,重现了很多幢幢的黑影。婴儿的哭泣声不久就响了起来……在一间茅屋里住着四十九只、四十九只忧伤的黑喜鹊茅屋里无人居住茅屋里住着快乐的蟑螂让他们挨饿直至黑喜鹊飞走……小说家唱着这首歌谣的时候,足不出户多久,他自己都快给忘了。他记得自己在窗口了望多时。
      
       “真要命!”他不想整夜的听到那些婴儿的哭泣了。太多的恐惧的出现是因意外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才……
      
       “直至黑喜鹊飞走。”
      
       远行人就是从他了望的地方,穿着蓑衣走来。唉声叹气实在没有什么用。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小说家的灵感上空一直盘旋着黑色的喜鹊。他没有见过这只喜鹊,却被它打扰。也是,这地方要发生什么?没人去过他住的这地方。也没人猜得到他那些逸闻的来源。很多事情来无影去无踪。就像黑喜鹊不曾出现在城中,却被城中人动情地歌唱着。要知道,所有逸闻的制造者都是这个叫“卜隐生”的人。而这个人是唯一一个不受制于时间的人。《逸闻辑录》越写越厚。你在各地都能找到“卜隐生”的追随者。你不要问他们。他们肯定会告诉你:
      
       “他呀,他已经满头大汗地把战事拖延了好几个月了。不信你看看!”
      
       他总是写一会儿,就趴在窗台上眺望了自己所在的城。其实,它们是一样的。你看啊——周围也下起长达好几个月的雨了。永不间断,只有城才会有的雨丝,让本来泥泞不堪的战事变得更加混乱。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