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稍后的午餐(上)

发布: 2011-12-08 20:31 | 作者: 孙亮



        ......此刻,眼珠子像滚到鸡尾酒里,意志如煎饼一样均匀地摊在阳光中。感觉和状态似乎已经飘进了时间的缝儿......
        耳边,知了纵矢迭迷的乏叫和澛湿的气温粘在了一起......
        极痒之时才会把它们吹走,汗珠们打着滑梯汇聚到鼻尖撑开降落伞......
        脑袋瓢滴,精神捋捋,拔丝儿了细腻,糖绳拴不住魂儿......
        意识晶凌,章爬触角,延伸进三角架内部长在一起......
        逼人的细腻,滤出冷凝水。肃然冷却......
        真空中卖来徐徐清风......
        冥冥的呼吸,时而停滞在慢的不能再漫的微妙律动的芯儿里,时而若在电机转动的嗡鸣上漫步。
        我不再害怕惯性中的害怕。纯粹包容了他们,恐惧已经底儿掉。
        恐惧的败絮是甜的,成了一棉花糖。
        世界绻进了虚妄。 
        四仰八叉趴在目镜上的我看着我的眼睛沉醉于光学制造的璀幻。
        不完美此起彼伏。电池没电磁带到头撩我的火星子。解脱旧抑郁,又来新拧巴。甩掉拧巴,抑郁又浮现,挣开抑郁,借拧巴的臭来劲反抽抑郁,眼瞅着他们俩掐起来,撞击出艳异的火花。
        “噼,啪!”脑锅炉在那儿开片。
        起腻的汗水是一个白胡子大爷的笑。尽管左眼眶逼紧摄像机的橡胶目镜罩,一股咸酸还是刺进了左眼,跳动的肌肉让你只能虚夹着眼呈像。我有些顾不上眼前羊的表演和我的剧本。空气中新的电影在乱舞。
        让他妈了个逼的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概念见鬼去吧。成功是个逼,压力是个逼,名利是个逼。我一脚踢飞了这些逼。
        余光中还有演员羊的目光在闪。
        现在的我,只是反复地摇一个极慢匀速异常微妙的持续镜头,我来不及想怎么描述眼前的世界,就先放下了五欲六尘,尽量唤醒最纯净的祈求挑动敏感的神经。卑躬着伏住这匹由摄像机和三角架组成的高头大马。呼气至底,希望负责记录时间流逝的元神握着我的手帮助完成这个摇镜。
        耳边的回声中,那些被一脚踢飞的,平日矫情的狗屁之我见,清脆地落进了一只铁垃圾桶。
        一遍又一遍,骑在精神的坡儿上依旧没拿到完美的影像,一网下去浮萍水藻。兴许现实中的现场,是个只做七分熟牛排的餐厅。
        我在那管不住,蹩脚而疯快地跳步上擎动三角架,以便伺机抓住演员下意识那千年一遇的难以表演出的瞬间。同时,潜意识里还不停勾连着汗水砸落到泥土的断片儿。
        DV早已十分烫手的金属部分和电机嗡鸣声黏在一起。
        目镜罩里渐渐隆起薄雾,透过目镜山水迷离。热气蒸的眼泪眼屎交加,如各类天然滤镜混搭。也许只有在拍摄着的摄影机里中,你才感觉和时光同步,这一秒万物都在活着,同时,各种混乱繁复且偏执的微妙轰击着我。
        印象最深刻的是时光的一颦一笑让我持续了很久。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像摄影机刚发明的那天那样去拍摄。
        意识似从千百条拍懵后的一条儿镜头的美妙中拔出来。我直起身子急促地吞了口新鲜空气。
        片刻,一股窝心麻眼前搅雪花儿,现实的人格又从另一个世界瞬间脱离出来。
        晃着刚显影出来的现实人格相纸,我不耐烦地到处瞥了几眼。微风扫过,暴露了埋进高傲茂密树冠的耀眼日头,叶缝里滴下七彩锥子。
        霎时,烘热慑入了我的真空。
        夏日三伏的桑拿天儿悄临正午,手机屏上既无信息也无来电,只有直勾勾的时间显示。温度还在爬梯,不小心掉进了蒸屉。知了叫醒了油炸蝙蝠儿,一口窜着蒸气的穹窿高压锅。
        “你丫已然拍疯逼了。”依稀听到羊踩着京腔斥道。撩起眼皮,焦点透过油腻的分泌物落在不远处捋了把汗脸儿的羊身上。他的微笑已经展开,蹑手蹑脚地朝这边走。
        “来点酒!” 
        “给我剩点儿。”羊慢悠悠地摸出裤兜里的小瓶二锅头,递给我。
        翠绿的瓶儿里只有一少半晶莹的酒液在晃。
        “算了,你这量拍一天戏怎么没买瓶大二。”
        “刚才成吗,我那节奏?”我自顾自地嘬着矿泉水瓶子里的水柱连连向他点头。
        “跟你提点建议啊,最好在开拍之前给个提示。我知道你不想喊开始之类的,你不给个信号我进入不了状态。”羊一边揣摩着剧情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拧松小二的瓶盖。
        我捏住瓶子,停止灌水。
        “没问题呀,我还怕一喊开始你就紧张呢,是给你一个眼神儿,还是喊一声?”
        “喊一声吧,眼神儿离远了看不见。”
        我再次钻回了目镜。我承认,开始几秒的紧张过后,那的确是一种自我催眠。我完全忽略了自己想要什么,想要传达什么,甚至想传达的那点儿也显得捉襟见肘。潜意识的景象引人入胜。思想在用另一种方式在思想,就像梦的叙述不可道,尚可感知。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我有足够的封闭状态面对我自己,似乎视觉只是个表面,眼球在接受透视,目镜的光灼燃了日常生活不愿面对阴影和伤疤的地带,无论拍的什么都变成了一面镜子直视他们,自我反视。
        而我更关注这一刻我的潜意识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动,那些更有价值,我觉得我已经飘走了。非常醉心于出离眼球的走神儿,极端的专注。拍戏的意识像酒精一样挥散了,你被强制捉回了你懒得面对的一个世界。潜意识还是选择了去懒得面对的世界,因为剧本儿中的内容远远没有直面伤疤的世界更加吸引我深省。摄影机提供给了我一次机会,面对自我的机会。
        眼前的景象已经转换为,我在边上看着我异常冷静地拍摄的荒唐相。目镜中的我显得煞有介事,忙从而鲁莽,仿佛我来拍摄就是为了看清自己多么的鄙陋,多么的莫名其妙。绻进摄影机是个临界状态,小时候的我在看着我,少年的我在看着我,青年的我在看着我,我的多重人格在看着我,我的众多面具在看着我,我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在看着我。小树林儿里站满了我,在看躲避进摄影机的我。他们为我想拍的电影而感到莫明其妙。直到目镜里的热汽熏蒸的一片模糊,才从另一个世界的中回来。拔出眼罩,只见羊还在卖力地演。他比我更严肃地煞有介事,相信他的角色。我下班儿,抖套袖的眼睛透过摄影机的缝隙看见他,却形同陌路,他在那做什么呢,我的角度使我特别像一个路人,我感到他和我一样的无聊和无助,他在莫明其妙地表演沙漠中爬行的每一步,都在期待我给出可怜的叫停眼神儿,或者其他清泉般利落的喊停指示。他的表演里自然地呈现出颓丧感。
        两天前,京城的羊在我的怂恿下毅然来演我的电影。他为此特意跟老板请了假。老板也给了他面子。羊提了包来了津,他到了津,就是两个人的剧组。津城的同学和朋友来往越来少,他们该上班的上班,继续深造的接着泡教室池子,聚到一起大家互相都看不忿儿。他们按部就班守着人生的棋局的样子,日露蹊跷。那些勉强的朋友和玩伴也都和他们一一断绝了来往。城市经营的棋谱儿人生老店不倒,不是什么厕所之类非进不可,绕过去正如我意。因为我被能量更强的引力场吸引过去,我想我属于谱儿外世界。这么一想,原来我接受启蒙以来一直为不靠谱儿而努力。
        我总为脱离现实而绞尽脑汁,仿佛我是一只拥有脱离现实任务的动物。个人影像世界的信任和迷恋,成为自我,在青春期燃烧的主要燃料。渴望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延续。也几乎成了脱离现实世界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创作上的事儿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让我忘了还有以前的日子。
        请允许我多说些,请允许我把话说完。
        十九岁到二十一岁,是以超低空的分数擦进电影学院的时光。青春期尾巴,人总半梦半醒,那时白天的印象,睁开眼,日光里总笼罩一层揉不清楚的薄雾令人睡眼惺忪。那是十九岁刚度完高中毕业慵懒暑假的眼睛,那是大家在宿舍睡着正香的早课,梦中拖着身体走进教室,被逃课处分提名的眼睛。可这双年轻的眼睛,平常又显的异常警醒,只在某些场面湿润一下儿。这是融进光里的湿润。
        军训结束的夜里,整届的新生被带到部队空场上坐好。那是我第一次见,水泥的弧形银幕,看露天电影。在我担心它的效果,一束光点亮了银幕。始终搞不清楚,刚放出影像,胶片那闷闷的嘭嘭声,那是一种特别动人难以说清的悸动。
        拍的多么随意,我当时单纯地用仅存的电影知识体温着银幕开片一个老人在召唤。然后那种夏季午后阴凉处露水似的旁白,和当时我们年龄相仿的年轻打群架。少年的家庭忧伤,少年的初情,少年的遗精。方言丝毫没有阻隔我们理解这部片子。光影中总透出,少年成长现场的空气感。子孙们翻过榻榻米上死去已久的外婆,青年发出无力的道白。
        那夜回去的路上,脚步怅惘空气洁净夜空胶片。久久漆在片中一家人,焦虑蒸发的景深某处。这之前没看过一部他的电影,对他的认识仅限于校刊上的访谈。
        校园橱窗贴着的海报上,一个西洋老人手持超八摄影机。那是安氏电影展。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放映厅里人挤人,大黑屋子里站坐躺卧,个个闹革命地架势,窜着哈气。这氛围又几分熟悉,躁动的暗场中弥漫着热闹的爆肚儿芝麻酱味。
        这似乎是一部,睡眠双维度平行电影,堪称安氏最沉闷的一部,冗长而漫不经心的节奏,赠送观众安然睡去的权利,用睡去的方式自主去看一部电影。那是另一部电影,偶尔被关门声断开,睁一睁眼。然后又乘着不知所云的外语进入睡眠观看。在安氏翻炒的电影中酣睡,大快人心,奇妙又香甜,安老最为精准的是,他让观众在银幕影片和他准备的另一部睡眠影片的临界接缝处,立即睁开眼睛,停在枉然,莫名,虚无,大眼瞪小眼的影像场面。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