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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鹤兰(两章)

发布: 2011-10-06 22:19 | 作者: 夏儿




        3

        逾叶一走,生活安静下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心的深处仍是空洞洞的,逾叶的出现并未真正为它添加内容,我必须依靠自己而不是别人,让心灵不再空虚。那日天色晴朗,于是决定出门去找一些景点,画些速写。这我已尝试过好几回了。缺乏对风景画的兴趣与激情已是好几年的事了,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威胁着我艺术生涯的问题。忽想起城里开画展那个区,好象很有欧陆情调,一阵心血来潮,带上午饭和速写本子坐火车去城里。

        悉尼已久不下雨了,旱情日益严重,从火车上举目所见,遍地都是干枯的草木。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洋人妇女却愉快的对她丈夫说:“多么美好的一天!”澳洲人从不担心干旱, 哪怕毒日头把人照得眼都快睁不开了,他们仍为每一个阳光灿烂的蓝天喝彩,也许他们的先辈在英国尝够了阴雨连绵的苦处。

        窗外的远处有一行移动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群小野鸭,摇摇摆摆脚步不稳,却紧跟在妈妈身后,走成一条整齐的直线,那阵势象在进行万里长征。看来鸭妈妈下决心离开干涸的水池,带领她的孩子们出发寻找有水的地方。火车开了好一会儿,我还在四处张望,为鸭子们搜索带水的池塘。没有水,每个池塘底都龟裂着。火车又开出很远,把鸭子们远远抛在后面,仍然看不到有水。我开始为那些此刻还在坚定地前进的鸭子们着急了,它们有力气长途跋涉,到达有水的地方吗? 

        又没达到预期的目标!整天才画了三四幅马马虎虎的风景草图。我每次看好一个景,刚摆好架式,就已觉索然无味,最后干脆放弃,一个人在城里无目的地乱逛。

        天快暗下来了,我走到伊利莎白大街的人行道上,看着马路上穿梭来往的车辆和人们, 焦虑开始袭来。我已熟悉这症状,只要一觉压抑,它就象个邻居似的出现。我已接受它,就象接受一个不喜欢的邻居。我渐渐把它归结为一种情感上的窒息。看着马路上走过的人:游客,白人,黑人,印度人,中国学生,香港人。生气勃勃的,懒散的,悠闲的,匆忙的,每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和目的。可我呢!我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快分辨不清了。我环视四周,寻找可以解除焦虑的事物。

        对面马路的边上是海德公园,公园里有一大片草地。天虽然旱得厉害,这片草地却依然郁郁葱葱。草地在任何时刻都是供心灵歇息的地方,我决定向它走去。它是空荡荡的,除了一个躺在上面穿牛仔裤的男人。草地比街道地势高,边缘有一道石头垒的矮墙,我神思恍惚地坐到石墩上, 看着街上的景色,歇力相信自己只是路人之一,并没有精神上不健康的迹象。 

        从前我有一个隐藏的世界,那就是画中的故乡:那蜿然蜒伸的山路,南方式田园味的荔枝林和小河,山岗。每样景物,哪怕只是一片稻谷也会令我狂喜不已。出国前我特意带着相机回故乡,跑遍村庄田野拍下心爱的家乡。因为它们对我是那么重要。我怕自己把它们给忘了。出国后果真发现,我虽然喜欢悉尼,却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引发从前对故乡那种感情。还由于受了现代画的影响,我开始画一些半抽象的东西,绘画渐渐变了性质,不再是纯情感的活动,而是把理性和想象结合的实验。也许我真的忘记了乡下的美丽了。到后来再翻出那些照片,它们也就成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图象……时间是一个狡猾的东西,它用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狠心,把人们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轻轻抹去。

        天色渐暗,流动的车灯使马路显得繁华起来。我盯住一辆辆在身边疾驶过去的车,麻木和焦虑还在加大。我在想办法,如何把这糟透了的感觉压下去。

        在草地上躺着的那男人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小声问,你是中国人?他显然喝多了酒,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几只苍蝇围着他飞来飞去。我发觉醉汉不断用手擦着鼻子, 手指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子。他不知怎么搞的流过鼻血。我本该马上走开的,却故作镇定,很亲切地问他家在哪儿?他含糊不清地说,妈妈从小扔下他和姐姐跑了,老不回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赶苍蝇的带着血迹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动。我开始紧张了,站起来想走。他却用一只手拦住我,问我能不能留个电话?我说我没带笔,得去找支笔,我退后一步想走,但醉汉坚决地跟在我后面,说马路对面那咖啡店里可以借到笔。

        我知道自己惹麻烦了,不再理会他,自管大步朝公园对面的马路走去。醉汉却比我走得还快,他跑进那咖啡店去借笔,我的心砰砰跳着,看到咖啡店边上有个麦当劳店,就跑上二楼,躲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会儿,我想,那人该走了吧?悄悄走到楼梯旁望下去——却赫然看见他的牛仔裤和肮脏的鞋,吓得我又缩了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那人流着鼻血痴笑的脸我害怕极了,他一定是盯上我了。

      4

        我四处张望寻求援助。店里没什么客人,几个年轻男女围成一个圈,一边喝可乐一边开玩笑: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立在他们当中,很乐意地把自己的衣服撩起,一直撩到头顶,露出一根根肋骨, 让大家取乐。

        靠近窗口的桌子倒是有个体格粗放的中国男人,他在吃一份汉堡包加薯条,身边放着一个带脚架的照相机,那件仿佛偶然捡到裹在身上的紧巴巴的花衬衫让人怀疑是从街上捡到的。要是把一方白毛巾包在他头上,他就是个地道的陕北老乡,或西北路上走镖的。想到保镖我心一动,他能不能暂时充当我的保镖?那人发觉我在看他,嘴巴善意地向上弯起,但就这样吝啬的笑容也只有几秒,他低下头,笑容立刻从他脸上消失了。

        我犹豫一下,走过去说:“先生,等一会可以陪我下楼吗?”他抬头看我,那是一双既和气又锐利的眼睛,它的注视把我从浑浑噩噩拉了出来。我不禁仔细打量他:这人并不老,有点低矮的额头上上却透出一种横秋老气,脸棱角分明如根雕,眉头紧锁,皮肤粗糙像盖了层灰尘似的,嘴角坚毅的皱折里似乎藏了一股无处迸发的热情。这位有这么一张奇怪组合的脸的人很和蔼地问我有什么事?我把搂下醉汉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尽量瞒去我的愚蠢和自找苦吃.他爽快地说,现在我就下去看看。那人什么样子?

        我把那醉汉的样子又形容了一遍,他当即站起来到楼下去了。一会儿他就上来了,对我微笑说,没事了!那人已被我引走了。我问他等谁?然后告诉他你去了对面那大商场。他就急急地走了。我高兴地说,谢谢你了!先生,等会请你去喝杯咖啡好吗?好呀!他欣然接受说,等我吃完,你先坐一会儿。

        我已一块石头落地,就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吃得很快,农民般的的粗放,我大胆起来,好奇地问他:“请问,你是摄影师?”

        “从前算是吧!”

        “你对什么题材最感兴趣?….因为我也是个画画的?”

        “你是画画的?”他眼里有一丝兴奋:“那咱们算同行了!我偶尔写点美术评论的,也喜欢研究西方建筑.”

        “真的?我不喜欢画西方建筑物,你怎么会对它们感兴趣的呢?”

        “因为建筑是最不能说谎的历史。比方说,你看, ”他指着海德公园边上的大教堂说: “西方的教堂的塔楼尖顶是冲向天空的,这反映着西方人对天堂的向往,而中国的建筑则是紧贴着大地,那是因为中国文化植根于对土地的依恋与崇拜……..”他忽然叹了口气,心痛地说:“说到建筑,可惜呀,中国人并不爱惜自己祖先的文化遗产,北京现在到处在拆建,那些原来很有价值的民居,胡同,都已拆得差不多了!……..你想想看,人的一生是由回忆和历史构成的,没有了回忆,人只是一具空的躯体,一个城市也是一样。”

        这正好也是我的所思所想。我觉得和他的距离拉近了。

“从前你是干什么的?” 沉默了一会我忽然问他。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常常自顾自地抓住一个新冒上的念头展开讨论。不过这人好象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缺乏条理,很自然地告诉我他当过知青,回城后调到红楼梦研究室。他从事过地质工作,也学过作曲。他说:“可我是个不安份的人,你听说过“月月”画派吧?我当年就参加过“月月”画派的运动,被视为天生长着反骨的刺儿头,单位让我走人…….后来我就真出国了。”

        “你觉得在国外能施展自己的才能?”我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

“不。下飞机一看,我知道这下完了!除了老老实实打工我是啥前途都没有了。”

        “你后悔了吧?”

        他回答得倒挺干脆的, “没有!人在哪儿都是过一辈子。虽然我写的交响乐也在北京电台播放过,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才能有限,即使留在国内也没有发展的机会……学得太晚了!我认命了,得过且过,心安为定。”说完他换个姿态,甩甩手,好像要抖落什么似的,眉头深锁着,一点也不能让人相信他很安心。我换了话题:“来澳洲后你都干过些什么工作?”

        “什么都干过。我曾沿着铁路走,在一个养马场找到一份扫马粪的工。后来又当了厨子,我在街上随便挑一个餐馆走进去,问要不要人,老板问我有没有工作经验,我说有,他就让我在厨房干,我啥也不懂,跟着别人后头瞎干,一个小时后我就被解雇了: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小时的工作经验,我又到下一个餐馆问,结果这次是两个小时后才被解雇……”

        我笑了。等他陪我走到大街上时,我已把那醉汉忘在脑后了。我对他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希望以后我们能保持联系.我有个弹钢琴的朋友,我们都叫他唐老师, 还有个写作的女朋友叫逾叶,她到澳洲北部旅游去了,都是很有意思的文人,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逾叶?是不是在报纸上经常写文章的那个逾叶?”

        我得意地点头。

        “哦,原来你们是朋友?我挺喜欢她的文章的……好呀,什么时候咱们见个面。要是你们高兴,我还可以免费为你们拍几组照片。我来悉尼的年头不少了,交往的文化人真还不多!我叫蒙辛原,你就叫我老蒙吧。” 他向我伸出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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