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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鹤兰(两章)

发布: 2011-10-06 22:19 | 作者: 夏儿




        第二章

        1

        就这样,我走进了逾叶的世界,从我村姑式的单调寂静,走进她那五光十色活力十足的世界。但很快我就发觉这个世界拒绝我,那些诗人作家,聪明伶俐的女人谁也不拿我当回事,一个在银行当经济顾问的女友,看在逾叶面上跟我说了几句话后,对她说,你的那个画画儿的朋友呀,我看她的智商仅停留在儿童阶段,我可不会跟这种人来往。

        逾叶却从不这么想。你和他们是两回事,她爱这么说。她还说,她最喜欢的是我的眼睛,说从未见过这样哀怨的会说话的眼睛。不但如此, 她还把原先的朋友疏远了,几乎每隔几天就自动来敲门,坐在我的画架旁,边看我画画儿边聊天。我发觉,她对毕加索,蒙克,莫迪格亚尼等大师们的画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惊人理解力,并对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怀着一种天然的,倾心的爱意,这与我的深处共鸣了。从未看到一个女性身上有着如此抽象的爱的能力。逾叶也对我日益重视,把她的新作品先给我看,她让我提意见,她还说,其他人的意见她是听也不会听的。

        我基本上是个白日梦者,除了艺术上的野心,什么都不放在眼内。但出国后的一再挫败使我渐渐变得自卑,成了一只惊弓之鸟。逾叶的重视使我受宠若惊, 为自己能在她生活中充当这样重要的角色而激动。逾叶那高深莫测的神情迷住了我,我希望聆听她更深处的思想,能拥有一个能与之分享思想的朋友,是人生的极致。但我也注意到逾叶在某些方面和我格格不入。比如她有时会显得很浅薄,对物质的贪恋,对人的冷嘲热讽态度,都和我的美感不尽相同。此外,她有强烈的自恋倾向,当她抬头,她看见巨大的银幕横过天空,银幕上只有一个影象,那就是她自己。她为自己这美女加天才的奇迹般存在而骄傲,又为遇不到真正有分量的男子的欣赏而叹息。

        那么,她真的吸引了我吗?我这么问自己。

        是的,她无厌足的热情,好奇和天真,激起了我被长期压抑着的各种愿望。她对灵魂和物质的双重关注,和时时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思辩能力,都在牢牢吸引着我。她的出现,于我有如给一个空电筒放进一个新电池。我爱上了她,几乎像爱一个情人那样爱上了她。那段日子,每隔一阵逾叶就送我一个缎子发束,一条短舞裙,或是一条小丝巾。那是她买时装时顺带买给我的。她一直在买衣服,买各种各样的帽子,高跟鞋,她那壁橱已塞得满满的了,她还在买。她说有一次她和佳韵两个人一天之内一口气逛了十四个商店,买了近两千多澳币的东西。为了让她高兴,我很认真地使用着她送我的东西。她还常常让我替她化妆,我把她的脸画得象个日本美人。

        她还表示想让我给她画一幅素描,说喜欢自己半裸的样子,说她最理想是画里只露一边乳房。我按她的意思画了。画中的逾叶微仰着脸,毫无羞耻地展露着丰满的胸,丹凤眼斜看着画外。被画者本人对这幅肖像满意极了,让彼得制作了画框,挂在客厅里。彼得高高兴兴地跟大伙一道观赏这幅画。他和我一样,服从她,迁就她,她是我们当然的女皇。

      2

        我是在一个传销会上重新遇到顾老师的。事情是这样的,尼娜最近热衷于一种保健药品的传销,她磨破嘴皮要我跟她一道去开会,我拗不过她,被她拉到会场,里面坐了一百多个中国人,他们相互煽动群情激昂,顾老师刚好坐在离我两张椅子的地方, 才几年功夫,他一下就变得那样老了,一脸的疲惫。我们又惊又喜,互相打了招呼。当台上的姑娘讲述她如何一口气吃下十二颗药丸,不用水送咽下,全场为她鼓掌喝彩时,我发现顾老师已睡着了,我走过去把他推醒,和他一道出了会场。这样一来我和顾老师又联系上了。原来他找不到工作, 撑不下去,回了大陆。妻子对他的这种不思奋斗颇有微词,她自己设法来到悉尼,开始了打工生活,她要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唐老师是去年才重新来悉尼的,这回他是下决心在悉尼扎根了。见面不久,顾老师为我弄来一部二手钢琴,还是德国造的,说愿意免费教我。我高兴极了,真的跟他学。可学了一段就知难而退了,只学会了一首叫<秋之泪>的曲子。此后每当寂寞时,我会端端正正坐下,打开琴盖,为自己反复弹奏这首简单而好听的曲子。一次顾老师上完课后对我说:“晓曼,依我看,你应该找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越是受教育深的人,就越适合你。”

        “我连找个好人都没信心,还要高级知识分子?”我说。

        “恰恰就是这样的人才会欣赏你,爱惜你,你信不信?”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顾老师会作曲,还是个诗人,写过一本长篇小说。我把逾叶介绍给他后,他马上请我们上他家作客,亲自包馄饨招待我们。见到他太太了,一位清秀的上海女人,虔诚的基督徒。 她不喜欢丈夫的“游手好闲”,也不掩饰她的不满。还有是顾老师对基督教抱抗拒态度,坚决不参加教堂的活动,这也是夫妻说不到一块的原因。

“一个平庸的老头,别跟他来往了,没有多大意思。” 从顾老师家出来,逾叶已对他下了判词。顾老师却丝毫没觉察出逾叶对他的轻慢。每次聚会他要是被邀请了,他会心满意足地坐在她身边,边听她和人们打情骂俏边大嚼食物。他自己是既不惹人注目也不善说笑,慵懒邋塌的模样让人提不起劲,人们对他几近视而不见。他并不计较这些,很和蔼地对待所有人。我的直觉却认为,在所有人当中只有顾老师对艺术最倾心,最专注, 为人最随意自得, 而且他和我一样,是个白日梦者。

        我干脆退掉原来的房子,在逾叶家附近租了一间。这一来我们成了邻居,走路也只需要几分钟。天天见面,我才发觉逾叶对彼得简直不留情面,他稍有行差踏错,她就朝他雷鸣电闪般大喊大叫。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彼得一概逆来顺受,笑嘻嘻的,骂不还口。他们更象是一主一仆。有时我们出去玩到深夜,累了,该回家了,彼得会及时赶到,把我们接回家。有时我们故意等彼得上班后才开始散步,两人手拉手,漫步在小镇各处。然后回到家,喝一壶淡淡的绿茶,这时,谈话变得更深入了。一次我无意中在逾叶一篇散文里看到这段话:“她是我目前唯一有可能同行的伙伴。从某种角度上,我们是相互需要。我们每天见面,说着很多非说不可的废话.”

        文章里的“她”,显然是指我。我们只是“相互需要”?就这些?我黯然了。

        2

        我们在一栋公寓楼里发现了一个乒乓球室。边打球边谈话是件最快活的事,何况逾叶一直想减肥而不花钱。这样,我们常常去按那位鼻子通红的楼房管理先生汤姆的门铃。每次汤姆老是磨磨蹭蹭半天才下来,门一开,逾叶就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热情洋溢的吻,这位先生鼻子上的红就漫到他的脸上去了,他的脸红得象个橙子,掏出钥匙,为我们打开乒乓球室的门。

        我们一进去就马上开打,把汤姆搁在一边。汤姆却往往要在乒乓球室再呆一会儿,给我们打开日光灯,打开所有窗户,然后站在旁边看我们打球,我们一边噼噼拍拍练球,一边抽空跟他随便聊上几句。他离婚多年,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年来他是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们扯大。一天孩子们的妈妈突然出现,控告他虐待孩子,还有,对女儿性侵犯。法庭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了,他说,澳洲法律从来是同情女人的,三个人的陪审团里一定有一个女人。现在家里就只剩了汤姆一人。汤姆说他在请律师起诉:“快了!一个月后他们就能回来。”半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不敢再问孩子的事,倒是他自己自言自语东一句西一句,弄得我们搞不清到底孩子回来了没有。逾叶只好又抱住他,在他那变得惨白的脸上吻一下,然后回头对我说,我这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事就是没要孩子。

        一天打完乒乓球我们又坐到桌上聊天。逾叶一本正经地说,她最近替我想了很久,说我本质上是个家庭型的女人,因为生活错位才使我这样惶惶不安。我正思考她的话正确与否,她又灵机一动: “我倒有个计划,尼娜也这么做过的,她说登报征婚后,打电话给她的男人多得很呢!”“登报?我不干!我怕接乱七八糟的人的电话。”我说。

        “我已想好了,由我来接电话。我把有苗头的人排个表,安排好约见的时间,如果你怕说话,我陪你一道去见人,好了吧?”

“你得找那种能交流思想的人,否则宁可不要……我再也不想上当了。”

        “你必须弄弄清楚:一个养家活口的男人,你不能指望可以和他作精神交流,可以交流的人大多是不愿意,也养不了活老婆的!你到底要什么?老公还是艺术上的同路人?”

        “我要志同道合者。不然的话就别瞎忙了。”这会我是铁了心了。她只好说:“好吧,我尽量找那样的人就是了,就看你有没有运气了!”

        广告登了,一共接了五十个电话,没有一个令逾叶满意。她抱怨说男人都不对劲了,一个个只急于找老婆,却没有一人关心灵魂!……完了,这儿的男人全完了!她说。征友活动进行了两个月,我们全部收获是得到一个乒乓球教练。此人姓刘,从前的省级乒乓球教练,现在是无业游民,领着失业金,住在别人的客厅里,逾叶挑了他只是希望他能教我们打乒乓,球。他无事可做闲得发慌,自告奋勇每星期坐车过来,一边认真地训练我们,一边吹嘘他儿子在名校读书的辉煌辉成就。还有另一个收获,就是逾叶在布里斯本有了一名新崇拜者,那人也是个画画的,现在每隔几天就给逾叶打电话,倾诉他所有的烦恼:包括他的离婚,他的无法开展艺术活动。这人也跟我通过电话,但谈了一次他就再没打过来,肯定是觉得和逾叶有更多更丰富的谈话内容。也许乒乓球教练在我们这里看不到任何前途,无论是婚姻还是运动。一天他对我们说,“我找到一份清洁工,不能再来教你们了。” 

        征友活动告一段落。无论逾叶怎么鼓动,我都不愿再见人了。

        一个早上我穿好运动服,等逾叶一起去打球,她却打来电话,气急败坏地说:“晓曼: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我刚刚发现,彼得在骗我,在为他老婆办移民来澳洲!”

        “什么?你怎么发现的?”

        “我去拿报纸,经过信箱时看到一个黄色的信封从信箱尾露了出来,只有政府部门才用这种信封,心里奇怪,就打开来看,那是移民局的表格,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老婆的名字!………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晓曼,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欺骗你,你就应该让他走人。”我气愤地说,觉得逾叶是不可侵犯的。尽管彼得一向对我很好。“我心很乱,我要想想倒底怎么办……等一会儿我去你那里好吗?”她来了,蓬头垢脸,吓了我一跳。我们讨论了半天,逾叶决定让彼得一个星期内搬出去,从此和他一刀两断。“你说得对,让他滚!”逾叶坚定地说。

        谁知几天后,让彼得滚蛋的方案变成了最后通碟:彼得必须在三天之内交代所有阴谋鬼计,并就将来的打算给予明确答复。不然他就得搬出这个屋子,净身出门。彼得不愿走,跪在逾叶脚边求她原谅,分辩说他想把老婆办来只是为了让儿子身边有个母亲,暂时不想让逾叶知道这事,也只是怕伤害了她。彼得在紧急情况下倒是有条不紊,他答应最迟明年六月和逾叶结婚。这个回答居然使逾叶感到比较满意。我吃惊地知道了逾叶原来并不讨厌结婚,我对她的了解原来是很有限的。彼得的不忠实对逾叶着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她想走开一下,于是应一对澳洲老夫妇的邀请,和他们一道去北部的乡村住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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