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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你看

发布: 2011-9-08 17:52 | 作者: 曹寇



        四
        在隐匿南京的那一个月内,李芫是唯一见过张亮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后者当时住在哪儿。他知道那天李芫是夜班,白天在家,所以他来到了她家那个小区。他试图凭借有限的记忆一举敲响后者的家门。但李芫在电话中听到的是他向她呼救。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
        李芫是被他的平静所震惊,这是以往从未听过的声音。所以,她叫他原地别动,然后将他带到自己家里。
        我已说明,这是两年的事,在两年前,我们谁也没有去过李芫的家,包括王奎。她始终不愿意把男朋友王奎介绍给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二人最终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暴怒的王奎为了彻底断绝二人近两年的关系并惩罚和羞辱对方,要求对方返还所有由他赠与的物品。当然,都是健在的,像巧克力、蛋糕、水果和鲜花这些东西早已吃掉早已枯萎重新进入了生态循环。王奎这么做的前提当然是先一步将李芫送给他的东西打包送还。
        全部坏了,不能用了,李芫回忆里是这个样子,打火机齿轮不转了,皮带扭曲了……而那双耐克休闲鞋的鞋底被彻底磨掉了花纹,也可知王奎是多么勤于穿这双鞋。李芫只得照办,但囿于有些物品已经不在了,她说能否用钱来替代?王奎说,那最好。李芫问,多少钱?王奎说随便。李芫于是往王奎的卡里打了一千块钱了事。
        出双入对,床也上了,她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她父母,王奎自己分析道,就是不准备跟我好下去,她不会嫁给我的,我只是个过渡人物,我不愿意做过渡人物,就是这样。
        王奎如此理解,未尝不有其道理,但并不符合现实逻辑。张亮去了李芫家,这又怎样,李芫没有嫁给张亮,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实。当然,李芫这个做法确实叫人难以接受。她如此看中带男人回家完全是种病态。不过话说回来,谁没有一点病态的地方呢,难道你没有?如果五分钟内你确定自己没有,不妨再花点时间。
        张亮没有在李芫家发现任何异常,面积、家具和摆设司空见惯,与在所有正常家庭里所看到的景象一致。张亮因此苦笑着告诉李芫,他有点失望,因为他一直把这里想象成龙潭虎穴或者盘丝洞什么的。谁叫你家这么神秘呢,呵呵。同时,他也感到高兴,感到亲切。李芫的家表明李芫是个正常的姑娘,他不得不承认,近两年来,他一直对李芫抱有成见,觉得后者不是个正常的姑娘。
        切,李芫问,怎么不正常了?
        嗯,比如说吧,你把我们所有人的门槛都踩平了,都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们来你家玩是不是?你不邀请我们也就算了,连王奎都不给来你也太奇怪了。
        李芫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不是说你去广州了吗,你今天跑来找我干嘛?
        张亮开始局促起来。然后说,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说吧,少卖关子了,李芫说,我还不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张亮眼中一亮。
        我知道你对我挺好。李芫事后想了很多次也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暧昧之词,或许真的是同情心爆发。
        其实,我其实对你也不好,张亮害羞地说,我是说,我觉得不够好,早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李芫咄咄逼人,你喜欢我,是不是?
        这好像不用问了吧。
        不是问不问,是你得说出来,李芫出于一片好意地开始教导张亮,如果你喜欢一个女孩,就得告诉她,你以后一定要记好这一点。
        你是怪我没在王奎之前说吗?张亮两手开始颤抖,不,不是怪,是说我早就应该说是不是?
        李芫想了想,说,是吧。又补充道,你可能误解了……算了,不说这个。
        不行,张亮屁股几乎从沙发上腾空,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
        好,那你说吧。
        张亮落下屁股,十指交叉,尽量稳定自己,然后开始倾吐心扉。他说,李芫你还记得我去你们医院挂水吗?是你给我挂水,我从小就怕去医院,怕打针,怕疼,如果不是王奎那狗日的偏要拉我去高淳吃螃蟹,我是不会过敏去医院挂水的,浑身发红,一夜没睡,我实在受不了了才去挂水。当然,也得谢谢王奎拉我去吃螃蟹,否则我怎么认识你呢,也可能是上天注定,是王奎让我认识了你,所以你后来跟王奎好了。我是说,如果不去高淳吃螃蟹不第二天到你们医院挂水,你就不会出现,后面什么事也没有。我是害怕医院的,我怕疼,但你给我挂水,针管插到血管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你还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你告诉我如果有什么不适就摁椅子边的红色按钮,铃响会有人来。我说我摁铃是你来吗?你一笑,说当然。你笑得真好看。我没有摁铃,后来你还自己跑过来看那袋药水挂完没。你跑来跑去,不止给我一个人挂水。你还擦汗,我觉得你真够辛苦的。你给我换水的时候还问我为什么挂水,我把吃螃蟹过敏的事告诉了你,你还安慰我说没事,以后饮食上要有所禁忌。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除了我奶奶,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不过后来你跟王奎好了后,我们吃饭,你们吃螃蟹时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吃,看来你忘了我应该不吃螃蟹,你知道吗,当时我很难受。我以为你对我有好感,我根本没有想到能约到你。我第一次带着你去找王奎吃饭时,你知道我多高兴吗?你不知道。但是你跟王奎好了。李芫,你为什么会答应跟我出来吃饭呢?
        李芫告诉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张亮不是坏人,而且她苦于父母催逼,但又不甘心去相亲,她希望自己能结识异性。
        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就是想问你,你当时为什么答应跟我出来吃饭?我不把你介绍给任何人也是可能的,你为什么跟我出来吃饭?
        我懂你的意思,李芫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还出来跟你吃饭,那我这样告诉你行吗,我喜欢陈冠希,因为我觉得他很帅,我也喜欢比尔盖茨,因为他有花不完的钱,但那是没用的,我很清楚。也可以这么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谁,但我愿意跟男孩相处,我需要和异性一起玩,我愿意试试看,然后我才能决定。
        五
        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张亮去找李芫时,本人并不在场,我又是如何如此精细地重现他们的对话的呢?现在我有必要交代,除了必要的语言加工外(我们不可能用文字还原真实),其余都是李芫亲口告诉我的。半年前,我们在公交车上偶然遇见。我们在一个城市,这种遇见是可以预期的,虽然我从来没有预期过这件事。
        李芫说她跟王奎分手后,相过几次亲,也跟某人认真谈过大半年恋爱,最后还是觉得不行。也就是说,我遇见她时,她仍然单身。在公交车上,那些因为进补、晨练和爬山而显得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占据着我们面前的座位,相形之下李芫却疲惫不堪。落日偶尔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隙里照射过来,照在她的脸上,刀光剑影一般照耀着她江湖落寞的嘴脸。是的,较之前两年,她有较为显著的衰老迹象,而绝非落日的缘故。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一起吃了饭。这家饭馆在两年前可能还没开张,有效地避免了我们睹物思人。老实说,我讨厌一对还算年轻的男女坐在一起像老年人那样回首往事。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提到王奎和张亮。作为一名护士,李芫只能一切照旧。所以主要是我在汇报自己这两年的情况。
        我告诉她,我后来结束了在家无所事事的生活,经朋友介绍去出版社当一名编辑。当然,我不属于他们编制内的职员,说到底也就一零时工。不敢生病,不敢奢侈,没能力换更大一点的房子,也不打算买车。就目前来看,生活颇为规律稳定,谈不上满意,也算能跟家人和自己交代。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怎样,也不打算像张亮那样雄心勃勃地出远门、见世面以至挣大钱(张亮语)。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发财,我当然欢迎。如果一辈子发不了财,我觉得也属于正常。比如我眼下干的这份活,虽然收入并不高,和他们正式职员相比还悬殊得很,但我觉得那点钱对得起自己了。在我看来,他们拿钱比我多也是理所应当的。你或许会替我鸣不平,那就是为什么我和他们干的活是一样的,收入有悬殊?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们投入比我大。比如他们读高学位,花了时间花了钱,他们托关系进入编制,也消费了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等稀有资源。而我呢,毕业至今没干过什么正事,朋友能够帮忙让我吃上这碗饭,我觉得不错了,所以我不妒忌,能够接受,没什么可抱怨的。
        女朋友呢?
        有一个,我说,女朋友是一所幼儿园的老师,但你不要因此认为她玲珑天真。事实上她是个大块头,长相一般。如果她不反对,我打算年底跟她把事办了。这也是应双方家人的要求吧。都不小的人了是不是?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干这个年龄的事。不要计较这是什么“向人类秩序低头顺从”(李芫语),也不要说搞什么叛逆了。当然,你要是不遵从人类几千年来传下来的规矩,我也不反对,赞成并且支持你,只要你愿意那样,你有能力那样。我觉得互相尊重最好。一个人苦挣了一辈子钱,钱不多,也一文没花,死了,你说他傻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傻呢。另一个人一辈子风光无限,你羡慕他,想跟他一样,有必要吗,你有那能力吗?也就是说,前一种人无需妒忌和羡慕后一种人,后一种人也不要自作多情地同情和嘲笑前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俗话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什么地方,是棺材或者骨灰盒,然后烂掉,进入生态循环。说白了,咱们都是死路一条。在这条死路上,我们彼此无需互相攀比、对立和仇视,我们应该互相尊重。基于这些认识,我觉得我和女朋友还算般配,般配就是经济收入、学历、外形和家庭状况可以遵照世俗判断的标准比例恰当。既然双方都没异议,又有人催,那就结婚吧。
        李芫闻此,问,你喜欢她吗?这话非常女人。我真希望她不要这么女人。
        我说,喜欢就那样,不喜欢也就那样,所以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李芫说,我发现你变得世故和油嘴滑舌了?
        我说,我不这么觉得,我跟你说的没有一句是违心或者摆姿态的话,我是认真地在跟你说这些。当然,如果你怀疑我是否诚实,我也能接受,不生气,你有这个权利。如果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那我会很高兴,但我也不会因为高兴就得意忘形。主要你不说话,如果你说,我同样不会怀疑,就算你说的是假话,我也觉得你那么说有你的道理。
        饭后,我们重新留了电话号码。表示有空再聚聚。对此,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她联系我,我就跟她吃饭。如果不联系,我也不会联系她。跟老朋友聚一聚不会死人,同理,也没有什么非得聚聚的必要。
        大概半个月后,李芫给我发来一则短信,四个字,生日快乐。是,以前,张亮、王奎、她和我,生日到了都会吃饭庆祝。时隔两年,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这个短信也被我那个幼儿园老师的女朋友看到了,她问是谁?我实话实说,但为了省事,我尽量言简意赅。女朋友看不出我有什么隐瞒的地方,神态里大概也没有鬼,也便没再问什么。然后,在她的注视和帮助下我和李芫又发了几个短信。
        谢谢。你怎么还能记得我的生日?
        你忘了,你和我是一个星座,而且比我正好大十天。我也是快过生日,加上上次遇见,才突然想起来的,呵呵。
        星座,在我看来,仍然是一个极其女人的话题。我的女朋友也热衷于谈论,因为我不懂,所以很少响应。有一次我情绪不好,问她,你知道你父母的星座吗,你觉得他们的性格是否与星座特征相吻合,你知道他们的星座是否般配合适吗,如果不般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必要返回你妈的子宫萎缩成单纯的卵子等待星座般配的家伙给你重新受精?说完我就后悔了,然后我道了歉,她也原谅了我。所以说李芫这个短信在我看来是无需回复的。然后示意女朋友准备做爱。后者不干了,她说,再跟她聊点嘛。我说我不知道聊什么呀,要不你以我名义跟她聊吧。
        女朋友很来劲,她一边被我干着一边发短信,不时将她和李芫说的话读给我听。但我心无二用,没怎么留意。
        第二天,我在出版社午饭后才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
        我说,你很孤单吗?
        李芫说,有点,呵呵。
        我说,我能帮忙吗?
        李芫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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