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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人生边上”杨绛百岁生辰:我是老人净说些老话

发布: 2011-7-28 21:03 | 作者: 文汇报




        “饱蠹楼”的书不能外借,钱养成了笔记习惯。结果,这个被称为拥有“20世纪人类最智慧头颅”的聪明人一生都没丢下这项“最笨”的功夫,许多书他要反复阅读,并将新知新得不断添补到笔记上,最后成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天书。从国外到国内,从上海到北京,他的笔记在木箱、麻袋、枕头里进进出出几番周折,直至字迹模糊纸张破软。抗战时他靠这样的积累完成了《谈艺录》,“文革”中他又凭着大量笔记完成了《管锥编》。

        钱在牛津顺利取得硕士学位,其毕业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里的中国》半个世纪后还为英国女王访华时所调阅。尽管这个学位极少有中国学生拿过,但钱却以为,区区一个文凭,耽误了他宝贵的时间。后来,他和《围城》中的方鸿渐一样,从英国去了法国。进入巴黎大学后,他放弃了学位,只求自由读书,期间遍览法、德、意等国文学原著,空闲时间在咖啡馆结识了一些留学生同胞,看见了人性中赤裸的本相,成为他日后小说中的素材。

        回国后,28岁的他成了西南联大最年轻的教授。他留了胡子,拿着藤杖,颇具绅士风度,学生们对这位年轻老师极其佩服。“他总是笑眯眯的,闪动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既严肃又幽默。他老是站着,手臂撑在讲台上。有时也离开讲台,在黑板前来回慢慢儿踱着,在黑板上书写英、法、德、意大利文以及拉丁文等。……他很少提问学生,总是滔滔不绝地讲着,仿佛一股不尽的智慧灵泉涓涓地从他嘴里奔流出来。”(赵瑞蕻《岁暮挽歌——追念钱钟书先生》)但联大这个教授,钱只当了一年,据说他年纪太轻、学问太好又口无遮拦,虽深受学生欢迎,却难免引起学识不如他的老先生的不快。

        钱后来跋山涉水去了湖南,在刚刚建立的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担任英文系主任,那里的学生们,对这位魅力十足的年轻老师同样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年的学生周令本回忆:“他讲话声音很磁,讲东西总是带上表情,惟妙惟肖,上课很吸引人,我们每堂课一个字都不敢漏掉。”

        蓝田的生活单调刻板,格调却丰富多彩。冬季严寒,找个木炭盆生火取暖,每到深夜,拿废报纸包两个鸡蛋,水浸湿了投进炭火,煨熟了就是夜宵。钱用小镇上买到的毛边纸开始撰写《谈艺录》,同时他已开始构思《围城》,在湘西的山沟里,和国师的同事们围坐炭火旁,钱所讲的故事就是小说的雏形。

        钱在蓝田待了两年,1941年夏回沪。上海整个沦陷后,他与妻女挤在复兴中路一个狭小的亭子间,住在沿街的房子里,常在午夜听到刺耳的军靴声,岳父把在女子学院授课的钟点让给了钱,这样才维持了平日的生计。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他完成了《谈艺录》的修改,完成了《围城》的创作。

        1946年之后,钱任南京中央图书馆英文馆刊《书林季刊》编辑,连载于《文艺复兴》月刊的《围城》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此后连年再版。而用文言写就的诗文评论集《谈艺录》则在1948年6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同年,台湾大学、香港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先后聘其赴教,他均辞谢。理由很简单,他给同窗Stuart的信中写道: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人的遭遇,终究是和祖国人民结连在一起的);钱还说过,“不是故国之外无世界,但不是我的世界”,杨绛也说:“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

        1949年5月上海解放,钱举家北上,定居北京,任教清华外文系;1955年起任中科院社科部学术委员。他将身心投入了学术研究。自1950年代起,先后拿出了《宋诗选注》、《旧文四篇》、《七缀集》乃至纪念碑式的巨著《管锥编》。

        “注释了历史,注释了社会,也注释了十年动乱”

        早在大学期间,钱锺书已立下志愿:“但愿竭毕生精力,做做学问。”而学术研究伴他一生,未曾须臾相离。

        承家学渊源,16岁时他已读完《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书;大学期间,专习西语的他不弃“宿好”,立下“亲炙古人,不由师授”的雄心,选择有名家笺释的集部书,对照注释和原文,大量检索所引书籍加以验证;“横扫清华图书馆”的深研力索中,他已建立比较文化的观念;留学英法期间,眼界大开,“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封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谈艺录》)

        可以说,钱锺书一生治学,都在实践他那句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在钱先生眼里,所有学问都可以打通,所有知识都有一体性。”王水照回忆道,“他说自己感兴趣的是对具体文学作品的鉴赏和评析,他反对建立体系,但我认为,他的学术世界有个核心,即‘融通’,这也是他人生境界的高峰。”

        据杨绛记述,钱锺书小时候最喜欢玩一种游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说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件“小时候干的营生”,钱锺书乐此不疲“玩”了一辈子:在自己的“石屋”里,不受干扰地读书、笔记、沉思,于他,便是极乐。

        写《谈艺录》时,正值兵荒马乱的抗战时期,正如其1942年的序中所言,“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在湖南蓝田师院执教之余,钱锺书已完成一半书稿,因返沪养病而中断。不久上海沦陷,他“侍亲率眷,兵罅偷生”,身处“忧天将压,避地无之”的困境,却以坚强毅力“销愁舒愤,述往思来”。

        建国后,钱锺书“奉命”编撰《宋诗选注》,该书以丰富深邃的学术内涵和“另类”的编选目光,令学界叹服。然而,50年代中期的这部古典文学选本,曾被划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白旗”,后来,在夏承焘《如何评价<宋诗选注>》与日本学者小川环树的书评相继刊发后,钱才获得“平反”。

        1971年,钱杨夫妇从五七干校回京,房子被人强占,两人只好住在社科院文学所的办公室里,白天写作的桌子,晚上打开铺盖就是床。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钱锺书开始整理多年积累的笔记,着手写作《管锥编》。当时“文革”尚未结束,钱锺书就敢写那些与“三忠于,四无限”毫无关系的书,可见其惊人的勇气。

        两百年前,清代学者在令人窒息的学术环境下创造了乾嘉学派的辉煌;两百年后,历经“文革”劫难,钱钟书用同样方法撰著《管锥编》。全书以古奥典雅的文言写成,引用古今中外近四千作家的上万本著作(包括大量英、法、德、意、西原文),以130万字通盘考论《周易》、《诗经》、《左传》等十部中国古籍的词章及义理,打通时空、语言、文化和学科的壁障,以求在学术世界“泯町畦(打破疆域)”,“通骑驿(互相沟通)”。

        1979年,李慎之看完四卷《管锥编》后向钱锺书祝贺,钦佩他“自说自话”,无一趋时语,一个字都不理30年来统治全中国的意识形态。钱锺书淡淡一笑,摇摇手说“天机不可泄漏”。

        “《管锥编》是一部写在‘人生深处’的大著,”陈子谦说,钱锺书“按照历史本来的和应有的面貌进行辨析,从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中去发掘文化心理”,在具体鉴赏评析中抒发他对历史、人生的深刻识见,“注释了历史,注释了社会,注释了人生,也注释了十年动乱。”

        “看似琐细冷僻的一些资料汇集和解释,实际上涉及文化、哲学、宗教、民俗等等很多问题,这些问题隐射的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人类的历史有没有不属于阶级斗争的内容?当然有,大量的!《管锥编》可以帮助打开思路,我这思想跟钱先生说过,他非常高兴,表示你懂我这样一个意思。”丁伟志如许回忆道。

        刘再复指出,“(朱光潜、冯友兰、金岳霖、贺麟等)那一辈的人文学者,他们在1949年前有所创造,而之后则忙于自我否定和依据新的意识形态标尺‘照着说’,结果反而‘后’不及‘前’”。这辈学人中间,“钱锺书几乎是惟一的例外,他在不能为的语境中找到一种大有可为的著述方式,写出了似堡垒又如深渊的《管锥编》,而且蕴含着可让后人阐释不尽的‘接着说’与‘创着说’”。(《当代人文学术批评家的崛起与写作》)

        《围城》内外

        杨绛说:“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围城》的作者呢,就是个‘痴气’旺盛的锺书。”

        “《围城》里的人物和情节,都凭他那股子痴气,呵成了真人实事。”

        《围城》1944年动笔,1946年完成,两年里钱锺书“锱铢积累”,“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那段日子,他在沦陷区的上海,工作没着落,岳父把自己授课的钟点让给他,以此维持生计。一次,杨绛编写的话剧上演,钱看完后表示:“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杨绛大为高兴,催促他快写,甘做“灶下婢”的她,劈柴生火烧饭洗衣,每天就等着那“五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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