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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兰(长篇节选)

发布: 2011-7-28 20:41 | 作者: 摩兰




7、在清水潭最大的好处就是晚上睡觉不用洗脚 

        路上,老福一边走一边对子书说:"子书,为什么首先要带你到清水潭看看呢?因为那里太可怜了。比如那里水贵如油,早上起来只能用湿毛巾擦擦脸就算一天的开始;比如那里全是草房,一家人找不出一床像样的铺盖……"说得子书目瞪口呆。他自小在大山里长大,长大至今还没见过草房,一直不相信到了这个年头还有人住在草房里。

        "虽然如此,但在摩兰山上,他们是最淳朴的人了。"老福又说,"前年秋天,县扶贫办的陶主任一个人爬山打猎,他经过清水潭时,天空灰蒙蒙的,先是狗叫了起来,后来是全村人出动,以为是来了小偷,把他抓了用麻绳捆了拖到村 委会来。我正在村委会门前抽烟筒。老远远的就见到了陶主任,我忙放下烟筒,叫人赶快松绑,陶主任却笑着走过来,跷起大拇指说:'老福,你们清水潭的人是这个!'"子书听得大笑。森宝因为左边脸疼,只能用半边脸笑。

        顺摩兰山梁又走了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了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里耸立着数间草房。子书第一次看到草房,难以思议,心里甚是激动。蓝蓝的天空映着青翠的竹子,竹子下面是黄黑的草房。如果是在公园里见到草房,虽为画蛇添足,也还不失为风景,正如大观园里的稻香村,多少能引人逸兴遄飞,可是眼前,在这片荒山野林、偏僻寂静的地方,赫然立着数十间草房,而这里的山民 自有村子以来就世代生活在这些黄黑的草房下,心底涌起的不是苏东坡的"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理趣,而是莫名其妙、不可示人的哀怜。

        尚未进村,远远的狗叫起来,整个清水潭似乎动荡在竹光林影之中。

        老福指着村头的那个冲臼说:"几年前,清水潭所有的谷子都是在这儿冲的。"这是怎样的一个冲臼,它深不过半尺,和一个大白漆碗一般大小。这样,村里一天要吃多少米,一天就要在这里冲多少谷子。如此的话,一年下来,光这项劳动究竟需要多少的心血和汗水?好在它已成为过去,但并不等于它在村里已失去了作用,它还在用来冲芭蕉筒喂猪。

        进了村,村里的青年男女都出去干活了,剩下的只是老人和孩子。三人进了组长白里发的家——那是黑得生了青苔的低矮的草房。火塘旁边摆着一张大的旧床,床边露出的木板磨得光亮光亮的;床上铺的是草席,上面有一床破旧的花被子。子书钻了几家,有的人家直接在火塘边围个半圆形的木排,铺上席子烤火而睡。多少年来,这里从未发生过火灾。因为少水,这里的墙大多是篱笆墙。子书问一位正在抽烟筒的老太婆:"这种草房可住得三年?"她眯上眼睛笑了,"最少也得十七八年。"

        三人出村向西去看饮水池。走了五六百米,总算见到了。这就是饮水池?浑浑的,只有洗脸盆大的一潭水。18户80多人的村子就用这么大的一小潭水,他们是怎样度过以往的岁月的?子书不敢想像。然而,他们却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又一辈人,以此上溯到多少辈人,连村里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来。

        五年前,村旁的大青树下还有一潭清水可饮用。可是,就在那一年的冬末,村里的一个小女孩到池边汲水,不慎滑入池中淹死。按照当地规矩,村里人再也不能饮用这潭清水,天长日久,无人管理,沙叶流入池中,渐渐地不出水了。眼下,连这潭清水的陈迹也无处可寻了。

        当晚,三人已折不回摩兰去,只好留在了清水潭。白大哥晚些时候才回来,并带回他打得的一只山鸡。虽是初春,但天气还略寒的。白大哥抬了一张黑桌子架到火塘上,点亮了煤油灯。老福、森宝和子书坐在床上,其他三方坐满了村里有声望的人们,有村调解委员白士发,有民兵营长白小松,还有须发皆白的、白里发的老父亲白如雪。

        白如雪用筷子夹了一块厚厚的三线肉给子书,子书从小怕吃肥肉,连连推辞,老福说:"接着,这是老人的心意。别看它不中看,但是味道好极了。"子书吃了一口,果真如此,问是不是与宣威火腿的制作一样?一般满屋子人笑了。

"不是的。"白如雪说,"那种东西我以前下城时也吃过,不过听说制作手续太繁杂了。而我们的火腿则不同,只要把过年时杀好的猪肉往谷子堆里一埋即行。"

"不会腐烂?"

"不会的,谷子是晒干了的,猪肉一进去,就被谷子把它的水分吸干了。而深埋在谷子堆里,苍蝇也无法飞进去。你只管等到要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什么时候拿出来吃。"

        子书听了神乎其神,但吃着也极其入口。有席不能无酒,白如雪给每人倒了一小碗白酒。酒略呈黄色,一出来就满屋皆香。子书又问是什么酒,答是小锅酒。是山里人自制的老白干。

        "有了这个东西,山里人活着才会有方向和希望。"森宝笑说。

        桌子下面烧着红红的火炭,桌子上面饮着浓烈的小锅酒,子书忘记自己是坐在草房之中。等他醒来,醉眼蒙眬,发现老福、森宝和自己合躺在一张光滑的大床上,同盖着一床大被子。不知是累还是酒醉,总觉得今晚睡得好舒服。

        睡到半夜,又被狗叫声惊醒,接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还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火枪响。"出什么事了?"老福唠叨着起床。"支书,我们抓到了两个贼,有几个跑掉了。"白里发见大家起来后说,"我们刚好睡得正酣,先是狗叫,后来听到了树倒的声音。原来是他们来偷砍竹子。我们追出去,叫他们站住,他们不站住,我们就叫狗去追,但他们还是拼命地逃。有一个是被追得直撞到树上后捉到的;有一个是被狗咬着屁股,但他还是要跑,我就朝天上放了一枪,吓得他哀求地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不要开枪!'我们就捉到了他。"

两个光头穿着牢改服装的贼被捆着押了进来。不论问什么他们都不说。还是森宝有办法,说:"如果你们再不说,我们天亮就把你们送往检察院去。"这一下,吓着他俩,连说不要不要,才慢慢说出,叫这里的人千万不要说出去,是牢改队的教官叫他们上山来偷竹子的。此话一出,个个愤愤不平。森宝叫他们写经过,他们说不识字。后来子书简明扼要地写了此事的经过,总共砍了几棵竹子,每棵值多少钱,按照村规民约,该罚多少就罚多少,最后叫他们签上名字,按了手 印。

折腾半天,东方已白。子书觉得身上有小东西在爬。森宝唤子书到了村后的一片竹林里,把浑身上下的衣裤都脱下来,每脱一件就使力抖一次,每抖一次就把衣服扔到五六米外,一直抖得精光,才跑过去一件件拾了穿 上。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没有了那可恶的小东西,身上果真没有什么东西在爬。子书还发现,老福的药真灵,森宝的半边脸已消肿了。

        "大哥,你还痛吧?"

        "痛倒不痛了,只是觉没有睡够。"

        "昨晚不知喝了多少酒?"

        "噢,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了。"

        回到村里,白里发的女人端上半盆水给三人洗脸,不依不行,大概是他们的心底埋藏的不可言说的深意吧。虽然,在清水潭最大的好处就是晚上睡觉不用洗脚;虽然,他们看上去个个开朗活泼,并不以为山里的日子就是清苦的,但是,在子书的内心深处,还是存有那种说不出的忧伤。

        8、山里人是如何笑对人生的 

        "没有水,那为什么还叫清水潭?"回摩兰的路上,子书问老福。

        "我也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就这么叫了。"

        "这儿有什么传说没有?"子书又问。

        "没有,我们从小没有听说过。要什么传说呀,光我们这辈人的事都说不完。"

        在子书的催促下,老福讲了老人白如雪的故事:"白如雪一共娶了八个老婆,但每个老婆最多只跟他在一年就离婚了,平常见他们恩恩爱爱的,不吵不闹,说声分开就分开了,再也没有什么瓜葛。隔一段时间,他也找上一个了,说具体点,实际上是那个女的主动找上门来的。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半载,他们也要离婚了。"讲到这儿,老福停下不讲了。

        "为什么总要离婚?"子书问。

        老福笑了笑,说:"现在大家都老了,说说也无妨。他以前的大老婆在一次酒醉后才讲了出来,说是摩兰山第一大就数白如雪的那个了。"

        "什么哪个最大?"子书迟钝地问。森宝大笑,拍了子书一把,子书才醒悟过来,一下子羞得满脸发烫。

        "他跟最后一个老婆分手时是这样的——"老福又说,"那天我刚好到清水潭,他的老婆煮了一个鸡蛋对他说:'我还是可怜你的,但我们的情分到这里就结束了。你以前没有孩子,现在这个孩子你就好好养大成人。人生一场,好聚好散。这个鸡蛋,我们各吃一半,吃完后就各走各的了。'他悲从中来,倚墙痛哭。吃了那半个鸡蛋,他老婆真的走了,至今也没回来过。从那以后,白如雪也就没有再娶老婆了。"

        子书听了有点可怜白如雪。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娶了八个老婆,竟然一个也没有留住,更何况少小夫妻老来伴,到如今霜染乌发,吊然一身,怎能不悲呢。

        "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老白有福气,不然怎么能娶八个老婆呢?"森宝说着笑了起来。

        子书发现,山里人总是这样笑对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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