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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兰(长篇节选)

发布: 2011-7-28 20:41 | 作者: 新山雨亭



古往今来,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题记

        0、摩兰之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子书大学毕业后来到一个没有传说的地方摩兰,在传统与现实、保守与开放、灵与肉中挣扎,力求将零落的泥土烧成记忆的红陶,在凌乱的生活中寻求那份清音。然而世事纷繁,造化弄人,让子书唱出了一曲风云激荡的《摩兰之歌》。

        此歌叙山中之事,说红尘之爱,道世间之苦,论百年之兴,故而,犹如说是摩兰的群山,不如说是磨难的情殇好了。遂自题诗云:
        
        破灭了无痕,期望在何方?
        月笼金沙岸,水拍惊梦寒。
        读书还弹琴,对花慨与慷。
        林中飘大雪,千山存肝胆。
        
        1、老虎的忧伤 

        初到山下,子书听说摩兰的老虎下山来了,忙问在什么地方?伤着人没有?大家立即笑开了嘴。

        老虎原来是摩兰村支书的绰号。听到这个名字,谁 人不把他当作一个威风凛凛的彪形大汉。可是,一见面、一交谈,方知他是个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并且不叫老虎,而是老福。子书想,如果是年轻的话, 叫作老虎也何妨,年轻时虎虎生气;如果说上了年纪,那么叫作老福也是好的,老来有福嘛。

        二十多年来老福嗜酒如命,却很少喝得烂醉如泥, 这一点是村里人说的,不会有假。子书感觉到,任何人和他在一起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是讲话得体的高手;虽然识字少,但由于阅历丰富,填补了他的某些缺憾。 更何况老福是父辈,因而子书觉得在投缘的基础上对老福增添了几分好感和尊敬。

        好好看老福,觉得今年四十八岁的老支书明显地超过了这个年龄。他单薄的身子又瘦又高,两边的鬓角又长又黄,永远穿着那套灰蓝的中山装,以及拖着那双沾满了泥土黄色拖鞋。他说话幽默,谈起事来不卖关子,开门见山,一针见血,是山里少见的人物。

        有一次,老福说起往事,黯然泪下。四十多年前,摩兰山上的235户人家和全国各地的老百姓一样受到了饥荒的袭击,当时全村人口1100多人中竟有870多人饿死。直到四十多年后,其他地方的人口呈直线上升时,这里的人口还是负增长,尚未恢复到当年的人口数。

        那时老福才8岁, 在同一天里就埋葬了自己的双亲。他永远记得,一大早,歪歪颤颤的父亲带着他去挑柴,回来的时候,一脚跌倒在一个干水沟里,父亲就再也没有起来。他又喊又 叫,拉不起跌倒的父亲;又饿又急,跑回村里喊母亲,而母亲已死在了床上,头脚手上都有齿印,并且很深,像是用尖刀插进去一般,右边的屁股被咬去了一大块。 老福吓坏了,知道是狼又进村了。母亲不像是被狼咬死的,而是饿死后狼才进来撕咬的,先是咬了上身、咬手、咬头,但只是骨头,啃不动,才咬了半个屁股去。

        他奔出家门。村前村后都有死人的各种恐怖状。孙老太婆坐在街前的大青石上,两眼无光。去年还是胖胖的孙老太婆,如今已枯瘦得一架骨头上只堆积着一层层的皮,仿佛他五岁时下城去看到的蜡像,那是大地主刘沈伯 手下被压迫被剥削的农民形象——几个小小蜡像,曾使当地的数万农民高举出怒潮般的拳头。而今,孙老太婆就是那些蜡像中的一个缩影。但毕竟她是一个活着的大人,于是他走上前去,哭喊道:"我爹妈死了——"

        "嘿……嘿……"孙老太婆像笑也不像笑,但她的嘴的确在笑,并且声音轻微到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狼又来了,只差老虎没来了……”老太婆无力地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了。

        她死了。她是全村唯一一个坐着并笑着死的人。

        他惊惶失措,又跑回父亲身边,想来父亲是熟睡了,此时大概该醒过来了。父亲还是像跌下去的样子,一动又没动,像一堆干枯的泥巴。他不死心,心想,只要我拍着父亲大喊几声,父亲会醒过来的。"爹——爹——"他 一声声地喊下去,声嘶力竭,手都拍肿了,父亲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只知道埋人是用土把死人埋了就行,就用两旁的土覆盖了父亲。母亲是村里人帮忙,在村下的土坡上随便挖个坑就埋了。在后来的几年里,山里不断发洪水,冲走了那片忧伤的土地。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每年清明时节,该到何处去为早逝的父母挂纸上香。

        之后,老福在一位好心牧羊人的收养下,走遍了摩兰的山山水水。和牧羊人在一起,耳濡目染,竟然粗通文墨,能写几个字。再后来牧羊人入土了,他才回到了摩兰村。由于能书会算,15岁就做了摩兰村的会计,17岁做了主任,18岁做了支书,一直做到现在,至今还没有人替代他。

        2、奇迹总在在不经意间出现 

        在一次酒醉而归的路上,老福曾向子书说过一件奇事。虽然说的是别人,但子书怀疑是在说他自己。

        多年前有个流浪的小伙子途经一个山坳,坐在一棵大松树下打盹,迷迷糊糊中有个小鬼来踢屁股道:"起来,起来,这是大奶婆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来侵占。起来!起来!快起来!!"

        他恍惚中被人猛推了一下,惊醒过来竟发现自己真的被推倒在地。他环视四周,百思不得其解,却在心中暗暗记下了这块风水宝地的方位以及大奶婆的名字。

        当时的农村,年轻人结婚较早,虽然国家规定要年满20岁方能结婚,但大多数人却是十七八岁就完婚了。他是到了25岁才结婚。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暗访一个名叫"大奶婆"的姑娘。每到一个村子,他都要旁敲侧击的打听"大奶婆",但每一次都是引来大家的嘲笑。

        他几乎绝望,认为不过是平常之一梦,自己为何要折磨自己?天下哪里会有如此难听的名字,天下的父母怎么会给自己的子女取这么一个名字?

        那天他路过一个山苏村寨,见一位黑珍珠一般的山苏姑娘喂猪食。他走过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奇迹却在这一刻出现了,开着的大门里传出一声大喊:"大奶婆,水开了。"那姑娘急忙往门口跑。他不得不认命了,找了一个借口到他们家喝水,有计划有预谋地施展了自己的口才,博得老太太的欢心,不仅当晚在他们家吃晚饭,而且老太太还招呼他在家住了一夜。

        没过几天,他就委托村子里最有威望的老人来提亲。老人还以为听错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千百年来,山里人便有"骡子不是马,山苏不是人"的说法,彝家汉子一般不会娶山苏女人的。但是,在摩兰山上,这条定律被老福打破了。

        他相信那个神奇的梦,相信"大奶婆"就是那个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和好运的女人。

        说到这里,老福不再往下说了。子书问接下来呢?他似乎酒醒过来,睁大眼睛问道,我方才说了些什么?哦,全是乱说的。

        末了,老福加了一句:我也是听人说的。

        3、爹抢女儿饭,母死子不知 

        黄昏,老福和村长卢希带子书到下摩兰走访村民。卢希虽为村长,但大伙还是一直叫他的小名森宝。白天的阴雨浸透了路面,人走上去就像是在和稀泥。三人抚着土子墙慢慢往前走,转了几个弯,走进孙大爹家。

        "阿叔——,烟筒……"他家的小姑娘阿妮向子书递过烟筒时,犹豫一下,不知如何称呼比自己矮一点点但却是已经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最后把子书称为"阿叔",引得大伙大笑不止。因为她虽为孙大爹的最小一个姑娘,可是却不是在上小学时的小姑娘了。阿妮今年十七岁,紫红色的皮肤,脸蛋不漂亮,且有黑点点,但是她的身材好,浑身上下圆润饱满,眼睛也相当迷人。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紫红的脸更红了。

        "阿妮呀,他可以做你的小弟弟了。"森宝开玩笑说。她害羞地跑进里屋去。

        喝着茶,吸着烟,话着闲事。月光不知不觉地从开 着的窗子里照射到老福的背上。谈起流逝的岁月,老福讲起文革时期的真人真事,无不感慨系之。以前子书听说过文革的种种暴行,总以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然 而,听老福所言乡土之事,乃亲历之事,怪天下之事,无有此二则奇也,人性皆被磨灭。

        "在那个挨饿的年代里,饿死人是常事,算不得稀奇。但是,这两件事却是我们亲眼所见。一是李格非为了吃饱肚子,竟领着自己的姑娘打饭回到家里,和自己的姑娘一同进房,然后关上房门,就把自己的饭及姑娘的饭一起吃掉,他的姑娘就这样活生生地饿死。二是罗松明的娘死了三天,他为了打他娘的饭吃,也不说出他娘已经死了,还说是帮娘打饭,直到尸体发烂发臭,不得已才说出母亲已经死了。"

        最后老福说:"你瞧,到了'爹抢女儿饭,母死子不知'的地步,谁可曾听说过?"

        子书觉得有趣,还想再听下去,老福站起来对堂兄说:"今天就吹这么多了,大哥,我们要回去啦。"

        听到要走,里屋闪出一个漂亮的人影,是阿妮出来了。子书又看到了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她送出门来,给三人每人一把松明火把照路,有礼貌地说声——慢走了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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