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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他动作很快,面前的大碗里很快装满了白花花的一碗蒜。蒜味有些刺眼,他横着袖子拉了一把眼睛,忽然问:“他说他有个相好,就是你吧?”

        我一惊,笑着骂:“胀憨的,连这事也给你说了。”把一颗蒜丢进碗里,我叹了一口气。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说,“他是个好人,你还叹气?”

        我笑一笑,说好人顶个屁用呀!一天到晚在外跑,见他跟见国家主席一样难哩。顿了顿我又说:“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心慌。”

        “你们还没办事吧?”他问。

        我点点头,幽幽地说:“他怕是不想和我好吧!”

        他捡起一颗蒜,剥了一半,忽然说:“不是这样的,他跟我说——”

        我一下昂起头问:“说啥?”

        “他说跑车的跟挖煤的差不多,都是玩命的活儿,他怕——”

        “怕啥?”我问。

        他没有看我,低头把那颗蒜剥完,才说:“他说了,再拼着命跑两年,等攒足了钱,就不干了,跟你守着这个店过下半辈子算了。”

        我没说话,本来想忍的,没忍住,眼泪顺着两颊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还跟我说——”看见我眼泪下来了,他停住了。

        我抹了一把泪,对他说,你说吧,我没事。

        他说还是算了,不说了。

        我把手里的蒜往地上一砸,吼他,“说点话还吞吞吐吐的,哪有拉半截屎的。”

        他涨红了脸,慌忙说:“其实也没啥,他说他老婆就是因为他常年不落屋,喝农药死了。”

        我站起来,身子有些飘,扶着案桌,半天才站稳。

        我想王荣贵了,真的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可他交代过,只要车出了门,就不能给他打电话。

        这些日子,我的心思没在店里了,整日倚在店门口,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煤车。我想他技术好,说不定能早点把煤运到,这样就能提前回来了。

        天气和我一样的无精打采。午后了,天空亮堂了一些,北风也歇火了。饭店里就剩一桌人了。五个挖煤匠,他们吃饭的时间和他们的煤井一样的长,桌上的菜肴早就收拾得精光,只有一个盘子里还孤独地躺着几粒花生米,每个人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他们正玩着一个游戏:把一个碗反扣在桌子中央,碗底放一个瓷勺子,一个人把着勺子用力一转,勺子就开始旋转,勺子转累了,慢慢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就跟着勺子把的方向看,勺子把指着的人也不说话,伸手端过碗,一仰头把酒喝干,重新倒上酒,喝酒的人先抓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然后伸手捉住勺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游戏很简单,表情也简单。只有目光显得笨重,偶然的一个抬头,转头,回头,都像失了润滑的轴承,他们的腰都一律半弯曲,仿佛肩上扛了无形的物事。

        勺子骨碌碌转,旋转出一团急促的雪白,最后勺子把指向了一老一少肩膀之间,大家看了看这段狭窄的空隙,又看了看拼出空隙的两张脸,年少的把身体往旁边歪了歪,这样年老的就理亏了,年老的一脸乌青,身上套件黑皮衣,好多地方还掉了皮,这样他就成了一只正在褪毛的老猫,他裹紧衣服,看着瘦精精的年轻人摇了摇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倒进去,眉头就皱起来了,侧过头,他的皱纹更深了。

        楼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站在了桌子旁边。

        我屋子里的病人眼睛盯着那个喝酒的挖煤匠,挖煤匠也看着他。四目交接,挖煤匠的眼神倏然变得仓皇了,想逃遁,可是没有逃遁的勇气,硬硬地盯着他看了看,那目光就游离了,轻飘飘的,仿佛无处安放了,上下左右地晃荡,最后停在了墙上的一张画上,迎客松,塑料的。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一桌人,桌上的人也仰着头看着他。僵持了一阵,坐着的收回了目光,那个瘦精精的年轻人忽然拨弄了一下桌上的勺子,屋子里就有了磨牙的声音。

        “我知道,我兄弟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话。

        “跟我说,是不是还埋在下面?”

        年长的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我喊:“结账。”

        “日你妈,你们就算点个头也成啊!”他忽然破口大骂。

        没人看他,几个人径直往外去了。

        他追到门口,目送着几个人蹦跳着离开,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好半天才停歇下来。

        “让你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咋还没耳信呢。这下好了,知道你在我这里,我们怕都脱不了干系了。”我有些生气,看他不停地喘气,我说给你倒杯热水?

        他摇摇头。

        起风了,从街口过来,翻滚着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一个踉跄,慌忙伸手拉住门沿。

        风过去了,街道安静下来,一条黄狗从巷子里伸出头来左右看看,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沿着街道找吃的,可惜街道上除了被车辙辗出的黑泥外,其他地头都是厚厚的积雪。

        “你问他们有个屁用!”我说,“这些都是喽啰,要问就去问他们老板。”

        在哪?他眼睛一下睁得斗大,露出可怖的血丝来。

        “县城。”

        “咋才能找到他?”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嚅嗫着说:“只要问南山煤矿的赵老板,连街头买臭豆腐的都知道。”

        他是悄悄走的,夜晚,我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他上厕所,等天亮一看,人没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还在铺盖上放了两百块钱。

        第二晚,拍门声把我吵醒了,我知道王荣贵回来了,打开门,我抱着他大哭一场,哭完了,我仰着头说:“那人走了。”王荣贵伸出巴掌帮我揩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他能活下来就成了,走了就走了嘛,还哭得这样伤心。”

        我的王荣贵哪里知道,我哭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我们家之一

        我是中午吃完饭后见到那位叔叔的。当时妈妈在看电视,我扑在桌子上画画,我画了一个大花园,人们围着花园兴高采烈地跳舞。

        他没有按门铃,而是一个劲儿地拍门,妈妈拉开防盗门上的小窗,问他找谁,他说我找赵老板有点事,妈妈又问他,啥事?他说他是厂上来的,有点事情跟赵老板说。

        他没在啊!妈妈说。

        事情有点急。他说。

        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

        我对着妈妈点了点头,刚想迈步,妈妈伸手拦住了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对鞋套,接过鞋套,他茫然地看着妈妈。妈妈脸色有些不好看,脑袋歪向一边,不理他。我从板凳上跳下来,跑过去跟他说,这是鞋套,套在脚上,这样地板就不会弄脏了。我边说边教他怎样做。他看着我笑笑,他脸像个大馒头,还有一些新鲜的伤疤,我想他定是走路不小心给跌的,于是我就在心里笑一回,原来大人走路也会跌跤的。

        等他套好鞋套一迈步,我就有些愧疚了。原来他是个跛子,我不该笑他的,老师说过的,不应该嘲笑残疾人。

        他走到沙发边,想坐下来,四周看了看,最后选择了沙发边上的一把椅子,还顺手把手里的提包放在脚边。

        我想接下来妈妈就该给他倒杯水了,家里来人,妈妈都会热情地倒水的。可是妈妈没有这样做,依然回到沙发上看电视,还小声咕哝,一脸的不满,叔叔敲门把她的电视剧弄断了,她又要费些劲儿才能接上了。

        我跑到饮水机边,拿起玻璃杯子就开始倒水。刚接了半杯,妈妈就吼:干啥呢你?我说给叔叔倒杯水。妈妈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丢,过来抢过我手里的玻璃杯,重新拿了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把玻璃杯里面的水倒进去,走过去把杯子往叔叔面前一放,嘴里说:“你这样干等不是办法,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叔叔点着头笑:“没干系的,我慢慢等。”

        屋子里没人说话了,只有电视机里面发出的各种杂乱的声音。

        我扑下身来继续画画,我偷偷瞅了坐在边上的叔叔一眼,心里笑了笑,就顺手把花园里刚画好一半的一个大人涂掉了,我得把这位叔叔画上去,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乖巧得像只老猫,这样正好。画好脑袋我心里笑得更欢了,他一定不知道我在画他,嘿嘿!不过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偷看他,他的眼睛就在电视和我之间来回跑,有时候我们四只眼一不小心就打了架,我心虚着呢!赶忙躲开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的画儿刚画完,花团锦簇中,人们手拉手,跳着,唱着,天空中,还飞翔着几只鸽子,太阳胖乎乎的笑脸散发着黄色的光芒,几朵白云绕着太阳公公悠悠闲闲地飘啊飘!

        爸爸打开门,看见了屋子里的异样。换上鞋,把钥匙往鞋柜上一丢,问:哟!这是老家的亲戚吧?妈妈斜了爸爸一眼,声音像是往下掉,“老家的亲戚?我老家的亲戚哪敢登你赵大老板的宝殿门啊!”忽然妈妈的声音又变成了往上窜,短而急,“找你的。”

        “哦!有事?”爸爸过来,看着那位叔叔说。

        叔叔点点头,没说话,低头拉开地上的包,他怕是有什么东西给爸爸吧!

        等他再次抬起头,屋子里忽然变得寂静如水。

        他居然举着一支枪。

        爸爸当时刚好倒杯水端在手里,水杯送到嘴边就停住了,杯子慢慢降到胸前,嘴却还依然大大张着。妈妈眼睛盯着电视机,本来聚精会神的,忽然感觉到了异样,一侧身,嘴一下就裂开了,妈妈大概是怕嘴一直裂到耳根后,慌忙伸手把嘴捂住了。

        我被吓着了,不过我这人精灵,老师都说了的。瞬间我就有了主意,我决定哭,真哭,我这两年哭过好多次,但多数是假哭,要这要那啊,想和不想啊!我都哭,但一律是假哭。刚开始学会假哭那阵子,本领还不高强,有两次差点就让精狡的妈妈给识破了,后来进步了,比画画的进步还大,假哭比真哭还动人,因为假哭多了,我差不多把真哭都给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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