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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他叫徐老二,这是小名儿,学名我不知道,他跟我说,他头上还有个哥哥。小伙子话少,闷声不倒气的,干啥都一板一眼的,比如起床第一件事是叠被子,要知道,这帮挖煤匠没一个干这事的;还有就是吃饭特别慢,仿佛一颗一颗数着吃,甭管饭菜好孬,吃相都让人着急,有时候我都生出来上去踢他两脚的想法;再有就是每个月十五下午三点,就会跑到煤厂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雷打不动,有一次肚子疼,在床上一个劲打滚,到了点,翻起来,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就往办公室跑,打完电话,回来继续打滚嚎叫,惹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现在他没了,我再听不见他鲜花盛开般的呼噜声了。

        嘎吱一声,门推开了,风雪把一个汉子送了进来。

        他站在门边,把肩上的旅行袋往脚尖前一撂,拍打拍打身上的雪屑,笑笑,跨过地上的包包,对着火塘边一帮人一欠身,问:“请问我兄弟在吗?”

        没人说话,火塘边几个,晒蔫的玉米棒子样,卷叶收筋,无精打采。全都懒懒地举着脑袋,看着立在屋子中间的人。

        好半天才有人问:谁是你兄弟?

        “他叫徐明亮。”左右扫了扫,他又慌忙补充,“哦!小名徐老二。”

        此刻,我才知道他的大名。想一想,真是笑死人,徐明亮,多亮堂的名字,却死在一团黢黑中。

        火塘边没人接话,无精打采仍在继续,仿佛焦枯的玉米地里过来一阵风,一层难见的涟漪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平寂。

        他依旧固执地立在屋子中间,先前笑容像散开的莲花白一样,慢慢就卷心了,面部缩成了一个问号,盯着火塘边的人看了好久,最后连问号都折弯了。

        我们认不得你兄弟,你去后面的办公室问问吧。有人终于说话了。

        其实早该说这句的。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老家的花灯戏,每次都一样的板眼。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是一个月前,只是那天没有雪,还有点花花太阳,进来的是个女人,四十多岁,进屋就问:我男人在吗?因为是第一次,应付起来还不那么顺滑,有人甚至还起身给女人让座。后来厂上知道了,把让座的操了个底朝天,祖宗十八代都捎上了。厂上指点迷津:话越少越好,态度越冷越好,眼神越耷拉越好。还说,有找人的来了,直接让他到厂办公室。

        经历了好几次,大家都自然了,连搭腔的人都固定了下来。

        他点头说了声谢谢,弯腰提起包,转身出去了,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他一走,屋子里情绪更黏稠了,火塘边的头埋得很低,差不多都耷拉到火坑里去了,两三个躺在床铺上的,把头扭过去对着墙,大家都不愿意自己的脸让别人看见。风从窗洞子里吹进来,虚虚的,探头探脑。

        慢慢地,涌进屋子的北风把屋子里的黏稠稀释了,脑袋重新举了起来,像得了露水滋润的禾苗。大家动作也丰富了一些,还有伸懒腰的,两手高高举起,咧着嘴,吞吐着淤积在心底那股心虚的气息。靠左的小个子还提起水壶往洋瓷水杯里加了些热水。

        我腰有些酸麻,想起来活动一下,刚套好衣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他重新站在屋子里,样子像块冰坨坨。

        “我兄弟到底在哪里?”他的笑容不见了,五官挤成了一团。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厂上说他三个月前就走了,是不是?”他又问。

        屋子里的人相互看着,慌慌的,以前可没有这一出呀!回马枪的事情没遇上过。

        他往前跨了一步,声音也粗了:“我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离他最近的瘦猴有些心慌气短,下意识轻轻点了点头。

        “不可能!”他吼了一声,冲过来从小个子手里抢过那个洋瓷水杯,高高举起,指着上面的一棵松树说:“我兄弟的,松树顶上脱了一块漆。”又一把薅过瘦猴挂在床沿边的衣服,大声说:“第三颗扣子不是塑料的,金属的,我妈给缝上去的。”

        他把衣服夹在腋下,水杯里的水往地上一泼,愤愤走了,走到门边,他转头黑着脸说:“我妈给的东西,我兄弟绝对不会落下的。”顿了顿他又说:“我找他们去,看他们还怎么说?”

        砰的一声,砸得房门来回晃荡。

        我打了一个冷噤,有人开始嘀咕:“日你妈,贪小便宜嘛!出纰漏了吧!”

        我在火塘边坐下来,身子往前凑了凑,没感到一点暖意,反而感觉后背更冷了,冷飕飕的。

        大约一支烟功夫,办公室就传来了喊叫声,还有拳脚和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开始还高亢,渐渐就低沉了,最后完全没有了声息。

        瘦猴坐在屋角,砰砰的击打声让他的眼皮跟着有节奏地跳动着,仿佛是他挨了打,其他人依旧木木地坐在火堆边,他们的表情秋天收割完毕的土地一样荒凉。等喊叫声停止了,才掖掖裹在身上的棉衣。

        我蹲在煤堆上,掏出一根纸烟,点了几次没点上,风有点大,手还有点抖,背过身来,甩了甩手,屈腿弯腰,才算把烟点上了。

        雪收了,太阳算是出来了,有半边还躲在淡黑色的云堆里,缩头缩脑,羞羞答答。

        他躺在煤场子边的草堆里。远远看去像个死人,瘦猴出来看过一次,说还没死,看见他手还在动呢!我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没见着他有啥动静,我想他怕是死去了,心里就想,动一下呀,快动一下呀,哪怕一小下下,只要还证明你还活着就成。

        好久,我这丁点希望都冻僵了。瘦猴这王八日的肯定又胡打乱说了。

        回到屋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眼神简单明了。

        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看个球,肯定是死了,瘦猴子,你是啥子眼神?死活都分不清楚。猴子一扭脖子说:“真看见他动了,说瞎话我全家死绝。”

        老马抱着铁皮火管,斜着眼,很有经验地叹气:“现在有碗热汤,兴许能缓过来,迟了,老命就算丢在这儿了。”屋子里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半晌瘦猴才嚅嗫着说:厂上打人,谁敢吭声,还喝热汤?只怕是喝热汤的活过来了,送热汤的就该完蛋了。

        那一晚,雪花飘了一夜。

        躺在床上,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噩梦。房子里没有了以往的呼噜声,间或还有人叹气,都把心思捂在被窝里了。

        下半夜,我忽然心口痛,是那种要命的绞痛,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行,我干脆爬起来,披上我那件蜕了皮的黑皮衣,往矿上办公室走去。

        风很大,顺着两排屋子的空隙趟过去,我逆着风,站在门口,办公室灯还亮着,几个人围在火炉边耍纸牌。

        伸出手准备敲门,我手抖了一下。

        在这里,没有谁敢做出头的鸟。大家都努力弓着背,把脑袋埋进裤裆里,都是父母养的,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可一想到老家那几张脸,热血很快就冷却了。也是,生生死死,磕磕碰碰见多了,就乞求菩萨,只要霉运不落到自己头上,每天都能见到新鲜的太阳,就高高福在了。

        好长时间没冲动过了,心里那潭水都长青苔了。

        妈的不知道咋回事儿,死水忽然冒出了几个气泡。

        一咬牙,我拍响了门。

        拍开门,管事的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啥事。

        我说我心口疼。

        他说我给你找点止痛片。

        我说你们就放那人一马吧,只要你们点头,我负责打整他,要晚了,命就怕没了。

        管事的瞪着我,半天才说:他一进来就打砸抢,我们这是正当防卫。如果不怕明天躺在那里的人是你,你尽管去管他好了。

        我还想说话,两个人过来挽起了袖子。我慌忙退出来,把刚刚翘起的那根尾巴夹好。顺着风往回走,我一阵难受,好容易憋出来的那点勇气,一阵风过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裹紧衣服,我蹲在煤堆上看着他,雪很大,雪夜下,只能见着一个白色的凸起。

        我说我也干不了什么,就多给你念几遍阿弥陀佛吧!菩萨要这有双天眼,该不会不管不问吧!

        天没亮,我听见瘦猴站在门口喊,他的声音满是惊奇。

        “狗日的不见了。”

        我连衣服都没有套,几步跳出来跑到煤堆,放眼望去,坝子里有一个陷下去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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