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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他说到这里,又捡起一根树枝开始扒火,火星四溅中,他接着说:“饿饭那几年,生产队一袋苞谷不见了,有人说曾看见他在仓库边晃荡过,就把他绑了,问他,他承认了,差点就被打死了,若干年后,偷东西的人临死前把这事应承了,当年打他的人就给他道歉,说对不起他,打错了,又责怪他,说不是自己干的,为啥要承认呢?他说他偷了的,心里头有过这个想法,既然有了想法,就算是强盗了。”

        我本想咧嘴笑笑的,没笑出来,好像很好笑,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好笑。

        他像是累了,把旅行袋拉过来垫在脑袋下,侧过身,把后背留给了火堆,眼睛则对着远处的莽莽苍苍和模模糊糊。

        我做梦了,我开着一辆崭新的货车奔跑在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上,道路两边有等待收割的麦田,空气里还有麦穗的清香,还有阳光,毫不吝惜地普照大地,橘色的大道上,各式各样的车辆来来往往,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摁下喇叭,喇叭声很大,一声接着一声,震得耳膜发麻。

        睁开眼,天亮了,我还真听见了喇叭声,没有梦里那样悦耳,破破的,仿佛被撕裂了一般。这是老东风的喇叭声。直起身来,我看见车了,一眼我就认出来了,老黄的车,左边门撞的那个坑还在,我曾问过老黄,为啥不去修修,老黄就咧嘴,露出一排黄牙说修个球,脱保好些时候了,反正不影响开关门。我晓得,老黄是舍不得钱,老黄日子不好过,闺女在青岛上大学,老婆瘫痪在床,老黄在钱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的,你看他那口黄牙,就是劣质香烟熏出来的。

        能在这样的天气还出来玩命,只有老黄这号人了。

        我撑起来喊:老黄,你狗日的还真不怕死啊!

        老黄把脑袋从驾驶室伸出来,一咧嘴,拉开一线醒目的黄,开始诵读老三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了人心不足而死,就比鸿毛还轻,为了老婆孩子而死,比泰山还重。”然后他接着喊:“这种天气你还出来跑,是不是活腻了?你狗日的死了,就比鸿毛还轻,老子死了,就比泰山还重。”

        我就佩服老黄这一点,日子过得邋里邋遢,说起话来还不忘记引经据典。

        我几步跳到他的车门边,使劲拍了拍他脑袋,说你要再不来,我要么就活活饿死,要么就占山为王了。

        老黄往火堆边瞅瞅,说,哟!还没落草,就有兄弟入伙了。

        我说是一过路的,也往煤厂上去。

        熟练地套上钢索,老黄的老东风在前头一哆嗦,我的货车终于可以继续在凶险万分的康庄大道上继续奔驰了。

        雪又来了,铺天盖地,像被惹急了一般。

        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低头搓着衣服上的泥渍,汽车高高低低,他也高高低低,不小心脑袋就磕在车顶上了,磕出一声哎哟,伸手揉揉,又低头继续搓。

        我把香烟和火机递给他,他摆手,说不抽烟,想了想他又说,心里头堵得慌的时候才抽两支,我说我是让你给我点一支呢!他哦一声,慌忙帮我点上一支,我吸了一口,呛得难受,断烟好几天了,烟是老黄给的,我就骂,老黄这狗日的,这种烟,迟早把肺抽烂。

        猛吸了两口,我问他:“你讲究还多呢!心头堵的时候才抽烟,你现在心情好得很咯?”

        “好啊!”他笑,“你看,这车爬得突突的,我离我兄弟越来越近了。”

        “找到兄弟了,有啥打算?”

        “一道回家过年,老娘在屋头等着呢!”

        车在山脊上小心翼翼地爬,雪越下越大,放眼四望,没有一户人家,群山面无表情。黑夜也隐伏在山那边,正跃跃欲试呢。

        他忽然说:“半夜三更还在路上跑,家里会担心吧?”

        “咳!哪儿有家啊!老婆早死了。”我呵呵笑。

        他半天没说话,过了半天我又说:“倒是有个相好的。”

        没声儿,我转头看,他正闭着眼养神呢!

        一路上,都是我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好几箩筐的话,我发现把心里话掏给一个不相识的人,倒也是件很舒坦的事情。

        车转过一个弯,我指着远处告诉他,那就是南山煤厂了。他应了一声,猛然绷直身子,焦急地掀开车窗,先是伸出半截脑袋,最后伸出半截身子。

        “看不见啊!”他的声音让风给扯得支离破碎。

        我没理会他,想这样大的雪,还有即将迎面扑来的黑夜,能看见才怪呢。

        终于近了,一片偌大的煤场子,黑着脸摊放在天地间,四周都是高高的山岭,纯洁地雪白着,这样,天地就黑白分明了。煤场子上还有十几辆等待装煤的铁疙瘩,全都静默着。

        把车停放好,跳下车,他先抖了一下酸麻的腿,让后把旅行包往肩上一扛,眼睛直盯盯看着我,我指了指煤厂后面的两排简易平房,说你去那里问问吧,挖煤的都住那儿。

        “你呢?”他问。

        我说我先去问问,能不能装上煤,能装上的话,你还是搭我车一道回去吧!

        他一咧嘴,笑得花团锦簇。

        他一瘸一拐穿过煤场子,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砸下来。头上是沉沉的天幕,脚下是宽阔的煤场,他的模样就更小了。

        我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了,点了几次没点着,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他正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难抑的悲伤。

        煤匠们

        每次经过那个巷道,我就想,里面的四个人现在该是啥样了。也许变成了干尸,也许就剩下一堆骨架了。

        情形自然是凶险的,我每晚都会在梦里重复一次,醒来就是一身汗水,本来哈!我该感到庆幸的,毕竟我还能吃饭、睡觉、挣钱,还能在电话里听听远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的声音。记得刚来煤厂那阵子,一堆人蜷在火塘边吹瞎牛,说这个世界上啥子最重要,个个声音大,脸红脖子粗,你说票子,他说位子,还有说好看的女子,两年下来,不争了,都经历过生死后,才发现还能喘气才是最重要的。

        煤洞里头那些要人老命的情景,我差不多都见过了,冒顶、片帮、顶板掉牙,透水,样样要人命,挨上了,死相都邋里邋遢。

        出事前,就有一小块地方出现冒顶,我还检查过,发现顶棚支架有些歪斜了。我就给安全员报告,狗日的当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嗯嗯应付几句了事。知道迟早要出事,没想到来得这样猛,一班人收班了,准备升井,我们前面的几个刚走进主巷道,只听见身后一阵闷响,回头一看,“关门”了,里面还有四个收拾工具的兄弟。我们一帮捡了命的没有慌,这样的经历不是没有,大家都百炼成钢了,除了一个去报告,其他的立马回身刨,刚开始大家还卖力,慢慢动作就慢下来了,在堵得死死的巷道面前,肉巴掌显得格外的渺小。

        接着有一个人哭了,再接着大家都哭了。

        每次都哭,哭压在巷道里的,也哭我们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和以往一样,矿上管事的下来,看了看,请两个懂行的老矿工目测一下冒顶的程度,派几个工人守在巷道口,看里头还有没有活物,守了一天,没听见动静,把巷道一封,井下的事情就算完了。

        和井下的轰轰烈烈相比,井上的事情就平静隐秘多了。名字自然要抹去,大家都要忘掉属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自然,我们都能领到一笔钱,不过是分期的,现在只能领到一半,另外一半得事情没有出头才能领到,据说要等好几年。厂上还给这钱取了一个名字,叫辛苦费。也有不想领这钱的,不领可以,厂上保卫部五六个大块头随便找个借口,弄到你领钱为止。

        我也拿了钱,揣了几天,老做噩梦,慌忙寄回老家了。

        下工了我就坐在高高的煤堆子上看太阳。我喜欢嫩黄的阳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怕哪天下去就上不来了,眼睛里全是黑暗,想再看一眼太阳也没机会了。我还看月亮,月亮虽说冷冰冰的,但它敞亮,遇上月圆的日子,夜晚也能看得很远,连最远处山上那棵松树的影儿也能看清楚。我就怕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心慌气短的。我其实不怕死,敢下井挖煤的,谁没点胆色,可我怕死得没有生趣,你想,死前连周围啥模样都见不着,真是没劲得很。有一天我能死在了初春的阳光下,一身新衣,没有井下那张墨黑的脸,从我身边经过的人都能看清我的面目,周围有刚刚冒头的嫩茅草,最好还能望见远处升起的炊烟,两眼一闭,留些新鲜的印象死掉,我就知足了。

        接连好些日子,都见不着太阳了,那雪片,亡命地飘啊飘,远山近水都变得胖嘟嘟的了。没有太阳看了,阳光也透不下来了,就窝在屋子里,一堆煤火,五六个人,围得严严实实的,偶尔年轻的几个也耍耍纸牌,都心不在焉的,耍着耍着就感觉没意思了,就这样,沉默密密匝匝地堵满了一屋,间或起来一声长叹,像屋檐下悬吊着的冰柱子。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个世界点点滴滴的声音,火塘边有人挪动凳子发出的声音,显得干枯杂乱;屋顶上雪团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却是异常的蓬松舒展。闭上眼,脑子里就开始有了轰隆隆的垮塌声,我心慌意乱,赶忙睁开眼,一侧身,就看见了那张床,空空荡荡,以前睡在上面的那个人,已经睡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再也听不见板凳移动和雪团掉落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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