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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一
  扇面徐徐打开之时,玻璃窗嗦嗦敲响了,有人在外招呼:柳洲庄主,别来无恙?还没等工欲善回头,郑杰就闯了进来,插科打诨道:善子,我准备让你交一次桃花运。工欲善一愣,举着扇柄,缓缓转移过去,正对着郑杰的目光,两人就会心一笑——原来,工欲善打开的正是一把桃花扇。
  挑选的这批扇面画,是工欲善准备出书时作为图片资料用的,收集了很久。别的都挑定了,手里握着的那把,正在琢磨。这幅扇面是他前几年美院毕业刚到王星记扇厂当工艺师时制的。记得正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早春,西湖边柳芽已萌,红蕾星无,他却刻意临了一丛桃花。谁知天工艺苑一把大火,把他不少扇面烧了,独独留下了这把。有惊无险,火也把工欲善烧醒了,从此单干。
  他家几代都在涌金门外绿阴深处居住,就便临街当湖以承祖业,开了家小扇庄,自题门额:柳洲扇庄。几年下来,小康世界,自娱自乐,正琢磨着是继续考研呢还是接着当他的小庄主。见郑杰进来,就绕开他的话题问:这把扇面做我画集封面行不行?
  郑杰留着山羊胡子,戴圆眼镜,穿皮夹克,像旧俄时期的民粹党人,一开口喷出江湖气:善子你剽我啊,谁是扇面行家,还问我!
  郑杰和工欲善是同学,当初两人都有可能留校,最后定了郑杰,工欲善只得考研。可能心情不好竟然没能考上,两人关系就微妙起来。好在美院就在扇庄不远的南山路对面,几步路之遥。郑杰就常来扇庄,两人的友谊和交易一并进行,互不买账和互相欣赏亦兼而有之。
  工欲善长手长脚,寒气隐隐,面容苍白,发须整洁,若套一件竹布长衫立于扇庄柜台后面,像煞一位20世纪30年代旧上海亭子间学徒出身的文艺青年。他对郑杰说话倒还不失直率,几近刻薄:外行有外行的热闹,你就当我是白居易,你是听白居易诗的老妪吧。
  郑杰叫了起来:我拷,怪不得人家说你眼角儿高,毕业几年了还孤家寡人一个,有你那么不客气的人吗?知道我谦虚,你还不捋捋我顺毛。话虽那么说,还是粗粗一瞥,问:你画的?
  工欲善看着他,说:怎么样?
  工欲善在一般人眼里,是个极为矜持之人,行事说话,半掩半藏,常常让人捉摸不透。郑杰刚刚相反,快人快语现世报:你的笔墨功夫,我服,只是你画的对象错了。想不到你这样品位之人也沾了红尘气。他拔过工欲善手中之扇,翻看几眼,继续夸夸其谈:桃花虽好,毕竟不是国色天香,也非空谷幽兰,更不要说冰雪寒梅了。总而言之,一旦上了封面,就必须是那种只能欣赏不能扇的扇子。你这把扇面嘛,只可拿来用的,做了封面,就轻俗了。
  工欲善听不得人当面指责,收起扇子反击:吴昌硕五颜六色,大雅似俗,大隐隐于市,不承想还有你这样的俗见误人子弟!
  这就在嘴上报那几年前毕业分配的一箭之仇了。其实工欲善嘴阴心善,当年若非他退一步海阔天空,也难说鱼死网破如何收场,所以郑杰并不计较,挂了免战牌说:我俗,我俗,我就是为俗而来的。桃花扇不可鉴,桃花运可交。比如现在,有一个才子佳人绝配良机,我首先就想到你了。
  工欲善的同学个个结婚了,就他还挂着,渐成绝景。父母又随姐姐去了沪上,这个柳洲扇庄,竟成孤家寡人之宿,先还有人自荐红娘,几回下来不敢接手,都道此人心如雾气,不辨头角,难以应对。不知这个郑杰怎么又准备来飞蛾扑火了。
  工欲善用长指头敲着柜台,阻止他的话说:哎,哎,哎,不提这个啊,不提这个啊!
  郑杰只好说实话:兄弟你就帮我一忙。戏剧家协会最近办了一个班,挑了各地的越剧尖子培训,特别出类拔萃的要留在省城,摊上了让我老婆做班务。其中有一讲,“舞台上的扇子”,地点就在我们学院对面,柳浪闻莺的闻莺馆。我就向我老婆推荐了你——美院国画系高才生、前王星记扇厂的工艺师、当今最具有真知灼见的扇面鉴赏家和收藏家、柳洲扇主工欲善。  郑杰的夫人人称小王,生得小鸟依人,新婚不久,郑杰就让她从剧团花旦岗位上退下来,调到戏剧家协会,从此小姐成了丫头,打杂。工欲善的一些老师同学,往往通过这等途径,先把大众情人娶到手,再转为彻头彻尾的居家老婆。渐渐地,工欲善眼前就晃来晃去地漂浮着许多“小王”。
  工欲善想,并非“小王”们不好,只是因为她们太多了。而工欲善需要的是少,独一无二。唯其罕见,工欲善在这个芸芸众生接踵摩肩的世界上,尚未与她千年一遇。
  郑杰继续煽风点火:想一想吧,有一大群江南佳丽将聆听青年才俊的高谈阔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去开启她们的智慧之门呢?
  工欲善说:不是我不肯去,是你文不对题。你叫我讲什么,我又不会唱戏。画扇是画扇,舞扇是舞扇,两个概念,扯不到一块儿。
  郑杰终于拱起手来求他了:善子你就帮我一忙吧,我在小王面前拍过胸脯的。
  工欲善经不起人求,只好接受郑杰这个公私两便的好意,嘴里还是不饶人的:我去是去,也就好比出书前整理整理我自己的思想,聊胜于无,你不要指望我讲出什么彩儿来!
  二
  闻莺馆是个茶楼,就建在柳浪闻莺,去工欲善的扇庄,也不过举步之劳。学员们三三两两茶座小憩,各人桌上,一人一杯茶,咔咔咔咔,一片嗑瓜子声响起,工欲善进门,见竟然是这样一把散兵游勇,眼睛都直了。
  小王倒是不接翎子,笑嘻嘻地低声说:工老师你来了,我们刚刚到万松岭跑了一趟,梁山伯祝英台读书的地方。十八相送,脚骨跑断,吃力煞了。你讲得好坏我们反正也听不出来的,你随便讲好了。
  她朝他打了个飞眼,两个耳环晃个不停,一副梨园气。
  工欲善想:她还真当我是来相亲的。他把备课笔记和当教材用的扇子放到桌上,眼晃几下,没怎么看座下美人,头先歪向闻莺馆外。湖光山色让他定了定神,迎风轻拂的初春柳条却又把心吹浮了。调整了片刻,见嗑瓜子声小些了,工欲善吐了口气,说:自我介绍,我姓工,叫工欲善——
  突有一燕惊鸣,打断工欲善:哈哈,姓公,还有姓公的人!立刻群莺乱啼:怎么没有,巩不是姓的巩!……是公,人民公社的公!
  什么人民公社,不就是老公的公吗,阿木林!……你才阿木林,是龚,上面一个龙,下面一个共,老师,老师你姓龚是不是?
  满座娇娃一下子顿住看着工欲善,等他回答,倒让工欲善目瞪口呆。他不是不能回答,是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回答。他平时吞吞吐吐半掖半藏惯了,一下子不习惯这样的白描直抒。正踌躇着,就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说:老师姓工,百分之百,工人阶级的工,谁敢和我打赌?
  工欲善一愣,倒不是因为猜出了,是她的腔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文嚼字,嗓音低沉。他抬起头来找那个声音,见一只手臂挡住脸,架在最后一排屏风旁的茶桌上,手指呈剪刀状,夹着一张纸钞,挥动了一下,啪的一声,摔在桌上,露出半身。显然那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女子,缩回去的手抵着下巴,前倾坐着,牛仔领子竖起,一头垂发,簇拥着面颊,又加戴一副墨镜,脸就越发小了。
  她不可一世地说:不敢和我打赌吧。老师肯定姓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师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姑娘们这才开始七嘴八舌:什么什么,什么工欲善,利器什么?
  又一个女孩子开口,她就坐在墨镜姑娘旁边,说:不要吵不要吵,让垂髫说。老师,她叫垂髫,就是头发挂下来,不过她演梁山伯,头发其实是束上去的。我叫银心,不是银子的心啊,就是祝英台的丫头。我们是从嵊州来的。
  大家就笑起来了,有人说:梁山伯来祝英台,前世因缘分不开。到底是祝英台的丫头,让梁山伯说,先自报山门一大堆。
  那个银心看上去很依附垂髫,肘推着女伴,催她快说。垂髫也不推让,放下手,仰身到椅背上,下巴抬得高高,眉眼般扬起,二郎腿一架,一只手叉在腰上,一招一式就拿出来了,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说的嘛,那个《论语》里说的嘛,就是对他的学生子贡说的嘛。就是想要把事情做好,先得把做事情的工具收拾好嘛。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把戏演好,就要把演戏的道具先理解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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