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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工欲善的感觉,就像是措手不及地就被什么东西当胸撞了一下。然后,便见那个垂髫转动漆黑的两扇长方形镜片,目空一切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架势活像一只动画片里的大螳螂,故意拿腔拿调地问:那么,请问各位,什么是演戏的道具呢?

  所有的姑娘们一起叫起来:扇子!

  然后她们就一起那么看着工欲善。工欲善愣了一会儿,低头喝了一口茶才说出话:是我上课,还是你们上课?

  所有的人都笑了,工欲善也笑了,他的开场白让这个叫垂髫的姑娘抢了。接下去该说些什么呢?

  提纲和教材其实都准备得很精心,他本来准备讲得系统一些,从舜作五明扇,殷高宗有雉尾扇说起,一直说到周昭王用尾翅制成“游飘”“条融”“兮光”“仄影”四把名扇,轻风四散,泠然自凉。再一路从诸葛武侯羽扇纶巾指挥三军,直到周的《簪花仕女图》和刘禹锡的“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为了把扇子说透,为此还带了一些图片,也带了几把扇子。但他并不准备奢谈舞台上的扇子,因为舞台上的扇子实际上就是舞台上执扇的人,对此他并不了解。

  现在他才知道他绕不过去了,他没法从远古说起,但他也不打算就此罢休,他拿起折扇,说:我上课的方式就是不断地提问,刚才是一个,现在是下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请问,舞台上的扇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鸦雀无声片刻,没人再嗑瓜子了。银心看看周围,愣愣地举手说:舞台上的扇子,是用来演戏的。

  大家又一次哄堂大笑,连垂髫也淡淡一笑,大家笑完了就看工欲善,期待着他说出真理来。工欲善想,舞台上的扇子,就是用来演戏的,可现在他得说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像运动员上场比赛,开讲:

  人们以什么样的生活形象出现在人生舞台上呢?中世纪的欧洲骑士用利剑,明清时代的中国文人用扇。扇有很大的表演性,伸缩自如,给人以空间上的魔幻感;扇有很大的装饰性,扇面展示执扇者的地位与才华;扇有很大的日常性,可以遮阳,可以招风,平凡的生活被摇曳得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扇是智慧的象征,轻轻薄薄一片,执扇者就如诸葛亮一样举重若轻。然而说到底,扇子和利剑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指向,利剑是进取的,直面人生的,阳刚的;扇子不管翻飞得如何天花乱坠,它总在遮蔽,摇扇的男人是阴柔的。刚才我听说你们去万松岭寻找十八相送的感觉了。请问《梁祝》里的十八相送为什么要用扇子?仅仅是为了表演需要吗?不,是为了掩饰,是一种通过掩饰来张扬的方式。在这里,梁山伯用扑蝶的纸扇取代了男人的利剑,遮蔽了一个男人的女性化实质;而祝英台则用纸扇展示了自己既想遮蔽又想暗示自己性别身分的一种矛盾手段。扇子是用来掩饰她瞧郎之本意的。在生活中果然就有一种瞧郎扇,隔扇羞窥意中人。你隔扇羞窥意中人,意中人看着隔扇羞窥的你,还有人隔扇看着你和你的意中人,既是挑逗又是勾引又是防空洞又是战壕又可作壁上观,所以中国扇子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暧昧,介乎于是和非之间的诡辩,就像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一样,介乎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

  从她们一声不吭大睁两眼的表情来看,工欲善可以断定她们没有听懂。于是他一挥手指着后排的垂髫说:舞扇的意义是很独特的,就像这位学员脸上的墨镜。这是一种由戏剧原理指导下的戏剧效果,它遮住了你的眼睛,是为了让你的目光在别人眼里独一无二。他顿住了,想,我说到哪里去了。

  好一会儿,工欲善才听到银心的声音:垂髫,他在说什么呀?什么你的目光独一无二。从前他认识你吗?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那个垂髫摊摊手,像是表演给大家看:天地良心,我真的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的样子茫然,二郎腿放了下来,所有的美人们再一次哄堂大笑,连工欲善自己都笑得不知再往下讲些什么了。

  笑完了,他感到轻松,开始真正进入正题。他发现其实他还是可以讲一讲舞台上的扇子的。他讲梅兰芳演《贵妃醉酒》,特地让人赶到杭州,要王星记扇庄精制一柄湘妃竹折扇;而印度的泰戈尔看梅兰芳《洛神》,则用毛笔在扇面上写下孟加拉和英文两种文字:亲爱的,你用我不懂的语言的面纱,遮盖着你的容颜;正像那遥望如同一脉,云霞缥缈,被水雾笼罩着的峰峦。他讲评弹艺术中的扇功,武者扇前胸,文者扇掌心,商贾扇肚腹,走卒扇头项。他甚至连潮剧丑角寓庄于谐的扇子功也讲到了。最后他终于讲到了《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话即至此,他顺手捡起放在桌上的几把纸扇中的一把,拽开,露出扇面上一片桃花。

  这个效果非常戏剧化,学员们用热烈的掌声肯定他,他注意到了,那个垂髫也鼓掌了,很慢,一下,二下,三下,仿佛一边拍手一边还在沉思那些正在为之鼓掌的内容。

  三

  课后学员们乘大巴回西湖北山艺校,一堂课下来就熟了,再见再见一阵喊,有几个胆大的就趁车开之机叫道:工老师我好崇拜你啊……莺啼风鸣之中远了。工欲善站在闻莺馆门口,想,怎么没有见那个垂髫?又摇摇头,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了,就独自朝南面长桥方向走去。

  柳逢早春,虽是鹅黄新绿,却蓬蓬勃勃,湖岸一抹浓云,生机盎然,间或有鸟声。薄暮五点光景,正是游人最少时分,工欲善从柳下过,轻风徐来,柳丝拂面,桃花未开。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背包里取出那把折扇,慢慢地打开,想:我的扇,还是可以配一配这杨柳岸的晓风残月的。

  工欲善的这把桃花扇,白色素面,乌木扇骨,画面桃花图案实际上就是临的吴昌硕,桃枝从扇面左侧横岔向右径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两簇桃花,生机盎然,热情洋溢。右面,是工欲善录的明季女诗人柳如是西湖咏桃花诗: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他查过柳如是的生平,喜欢她的这首诗,用来配了桃花。但他还是捉摸不透,什么是桃花得气美人中,是桃花沾了美人的光,还是美人沾了桃花的光。工欲善想到下午那一群把瓜子嗑得一地的梨园女子,螳螂一样戴墨镜的姑娘。他觉得她有点半生不熟,因此还有点做作。不过垂髫这个名字好,谁给取的?是艺名吗?出自浙东嵊州,这不奇怪,听说越剧中人大多出嵊州。工欲善对越剧并不熟稔,私下里对女扮男装的表演样式还有点不屑。他住处不远就有好几个越剧角,每天早上一堆堆老头老太在这里吊嗓子唱越剧,真是《琵琶行》里的“呕哑嘲哳难为听”,真没想到越剧中人还有完全另一种的。思路走到这里,工欲善下意识地停住了,一种预感贴上额头,他抬起头向前方望去,就看到了她。

  她是和银心在一起的,她还是戴着墨镜,但看上去不那么张牙舞爪了。银心说:工老师,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我们要请教你。

  他看见垂髫挺高,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双手握在胸前,声音急促,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工老师,为什么你说扇子在舞台上主要是用来遮蔽的呢?还有,你刚才有些话我没有听明白,比如什么舞台上的中国扇子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暧昧。还有,什么是介乎是和非之间的诡辩。还有,特别还有,为什么你说,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乎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呢?

  银心也接上话茬儿,说:刚才我和垂髫讨论来着,我说第三性是不是不男不女的意思,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可就气死了,因为她就成了不男不女的人了。

  两个姑娘都非常严肃认真地盯着工欲善。工欲善心一沉,想:真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其实刚才那些话也不是非说不可,就含含糊糊地回答: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从银心的表情里他看出她不明白姑妄听之是什么意思,可是那个垂髫立刻领会了,歪着头颈就由自己说起来:工老师,你的这个说法是不能姑妄听之的。比如扇子,如果主要是来遮挡什么的,我的表演就要收,收你明白吗?收就是往里走,我的许多动作就要重新设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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