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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工欲善恍然大悟,怪不得小王底气十足。这都是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情,用一句成语形容,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就是说时迟那时快,就是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他那副毫无遮蔽的沮丧,看来还是打动了老同学郑杰。郑杰找点别的宽慰他:算了算了,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听说你考得不错。你那个导师对你的画集评价很高,看来你还真不是一个常人。我看出来了,你的功夫早就到了,就是少点精神,现在有了,你还是往上再冲一冲吧。你的生活可不是一个柳洲扇庄网得住的。

  工欲善站起来往外走,像森林里一头正在冬眠却被猎人打醒的瞎转的笨熊,世界远远地推到视野外面去了。

  十三

  夜里八九点钟光景,湖边人少了,工欲善沿着湖岸,慢慢往涌金门方向走去。在从前的扇庄门口,隔着玻璃窗,看到垂髫一个人,台灯下穿着白大褂,斜斜地坐着,半张脸被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门口一树桃花开得正好。她轻轻地以手击膝,拍打着,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是什么,工欲善凑近了,断断续续地听出来,她是在念《西厢记》的台词呢: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门反锁着,工欲善拿钥匙开了门。垂髫仰起头,除了目光,其余的感官她都充分的施展开了。她的这个神情,完全是盲人的。在夜里,她终于接受了她的人生角色。

  工欲善问:垂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垂髫站起来,朝他伸开手去。他一下子就趴在推拿床上,说:我来了。请您给我推拿。

  他看到垂髫是有些吃惊,但她马上说:好的,我从来就没有给你推拿过呢。

  她的手轻轻地放到工欲善后颈上,皮肤凉凉的,工欲善激得扬了下脖子。垂髫的手迟疑片刻,然后,一下一下地很职业地按摩起他的脖子,她的声音也恢复平静:你听说过吧,我学的可是正宗的推拿,我干什么都要干成最好的,因为我是天才。

  工欲善说:因为你是天才,所以你才没有生意吧。

  她回敬他:因为你自命不凡,银心才走了吧。

  工欲善一捶床板:我就是自命不凡!我非考到北京去不可!

  要是考不上呢?

  工欲善坐了起来,环视着昏黄的灯光下,墙上挂着的零零落落的残扇,说:要是再考不上,我们就把扇庄恢复起来。我一面卖扇子,一面继续考,直到考上为止。你呢,你就给我坐在扇庄的柜台里面,你就给我做扇庄的老板娘。你拿把扇子一坐,那就是陈逸飞的画。以后我毕业了,接你去北京,你就在北京开扇庄,你会名扬京城,梦想成真。

  好一会儿,垂髫才倒吸一口凉气:工老师,都说我们人戏不分,真假莫辨,你可别学我们。没等她往下说,工欲善摇着垂髫的双肩:你不信,你不信?他跳下推拿床在地上团团转:其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哪怕不考研不去北京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只要有你!

  他一把抓过桃花扇,沿着扇骨,刷拉一下就撕破了。或许这样做很刺激很过瘾。他又是刷刷几下,咝咝的纸的声音,像蛇吐信子。垂髫愣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抱住工欲善的手,小声地求他:我向你发誓,我向你发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就爱你了,你别撕扇子啊,我求求你……

  工欲善一声不吭,浑身乱颤,紧紧地抱着垂髫,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好像她就是救命稻草。垂髫就摸着他的背,不停地从上往下撸,轻轻地说: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渐渐地松弛下来。

  直到这时候,垂髫才把手指勾起来,刮摸着他的面颊和他的鼻梁,眼泪从她的冰潭一样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当初银心的大款追的是我,后来我眼睛出问题,他就追银心去了。银心老问我记不记恨她,我没法告诉银心,她问得风马牛不相及,我要的是知音,和你那样的人……

  她终于呜呜咽咽地抱着工欲善的脖子,哭了起来,一边继续哽咽着诉说:……工老师,我真是什么招儿都使过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想他们不要我没关系,老天爷要我。他们不招我入团,我自己建团,我自己当团长。现在我就是团长,不过只有一个团员,琴师。就他一个。我本来答应让银心当副团长的,可她还是不干了,她说她宁愿到美国去做二奶,也不在这里当副团长。

  这话真是说得残酷,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好笑,她蹭着工欲善的肩头,先破涕为笑,连工欲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她又接着哭:……你看连你都笑了,别人还能不笑吗?我们没法又推拿又唱戏。而且喜欢唱戏的人也没能力登台,就算我们排出戏来了也没地方去演。在这里谁相信我,一切都得从头来,我们还得回乡下去。琴师说了,那里有人愿意和我们一起干。我们得先有钱,有了钱我就排我喜欢排的戏,我外公说的,伟大的越剧……人家都说这是发神经的说法,因为我外公后来是发神经了。可这话是我外公没发神经时说的,我外公是在上海读的大学,他和越剧十姐妹什么的都熟,他说是伟大的就一定是伟大的。工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听我在说吗?

  工欲善只能点头,直到现在,眼泪才无声地掉了出来。但垂髫还是感觉到了,一下子她就再次趴到工欲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工老师,我跟你说真话,我是真想做个扇庄老板娘啊。其实我做什么老板娘都愿意啊,可是不行。我试过,不行,我伤人家可以,我伤你工老师天理不容啊……

  ……

  隔着窗望出去,白天再热闹的西湖,一入夜还是静。柳浪一群群摇曳着,悄悄交头接耳,发出的声音,像女人走路裙角发出的响声。他听到了夜莺在柳浪中的歌唱。

  湖岸的那条美丽的弧形,一片汹涌的柳浪深处,隔一段路,明明灭灭地穿行着一盏盏玉兰花路灯,灯光漫射在柳阴路上,一层雾气,桃花有时候一片两片地落,有时突然下雨一样,落下一阵,每株桃花下面都是一圈落红,红白相间,把泥土都挡住了。

  因为落红太盛,如胭脂抹地,不但没有樱花落时的人生无常之叹,反倒有着强烈的盎然的喷薄的春意,仿佛随时就会一跃而弹起,红袖再舞。她散发的香气里有一丝果味,一阵一阵,弥漫在湖上、柳浪间和夜色中,那是最迷人的、伤心的,但不是致命的诱惑。

  垂髫在工欲善的怀里渐渐地不再哭泣,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享受什么。工欲善望着窗外,现在他出奇的平静——他一直在寻找桃花得气美人中的意境——现在他身临其境了……

  尾声

  工欲善再回杭州,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他先是去了北京,凭一幅《桃花得气美人中》一鸣惊人,考研,读博,出国,许多年后娶了个洋人妻子,回母校讲学。郑杰给他们洗尘,午饭后夫人要到他亲爱的丈夫的家乡的美丽西湖散步。郑杰要一块儿陪着,见小王给他使眼色,就说:你们自己走走,自己走走,善子也算是故地重游嘛。

  工欲善就陪着夫人到湖边去。湖边早就面目全非了,西湖南线整修之后,这里没有当年的一点点影子,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游人栖息之地。夫人不理解什么叫柳浪闻莺,工欲善按字面的意思解释了一下。夫人说:没听见夜莺在叫啊。

  他们走到了钱王祠前,工欲善告诉她说,他小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个动物园。夫人很好奇地问:你的家呢?工欲善举头望去,愣了一会儿才说:就在那一带吧,具体位置已经找不到了。

  从钱王祠里传来了笙歌琴笛,一听就是越调,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是什么……惜别离,惜别离……那调子,好像是《孔雀东南飞》,门卫说里面有个戏台,天天演戏,主要是越剧……

  夫人从未听过中国丈夫家乡的歌剧,也从未听丈夫提起过这种伤感而又极具东方特色的曲调,她很兴奋,坚持着要进去走一走。

  而工欲善还在犹豫,他摸一摸胸襟,那把桃花扇,现在就在他怀里揣着。想忘却的东西太多了,在如此缠绵的曲调里,他发现他却依然停在原地,他依然做不到义无反顾,他依然如夜西湖般暗暗地眷恋着什么,并且依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残破的扇子始终伴随他流浪的行囊,他不敢想象,他如何再去修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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