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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就听那判官大叫了一声:梁山泊——敫桂英就接着唱:梁山泊在/叹今日,哪里有宋公明、武二郎/百八条好汉仗义扶危?

  那判官又大声喊一个字:走!群鬼齐舞,判官架着小鬼满台飞奔,作出种种架势,有好几次仿佛要冲进大雪纷飞的世界,一步跨入水中,又被什么力量拉了回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敫桂英的身上——
 
  望北方又只见狂涛怒水,
  原来是黄河东去咆哮如雷。
  过考城,入兰封,山川壮美,
  望左边陈留郡,想起了东汉时干旱三载,
  赵五娘剪发包土造公婆的坟堆,
  耳边厢一声声摧人肝腑!……

  ……工欲善真是听得如痴如醉,看得魂飞魄散,肩头雪湿,浑然不觉,半晌,舞台人走音渺,舟船重新晃荡碰撞起来,听到有人斥责之声,是骂他们的船横杠子里插进来,琴师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走,工欲善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没见垂髫出场呢。琴师认真看了看他说,先到后台报个到吧,她们等急了。

  社戏的后台,透出刺骨之寒。不过一间漏风的席棚,四围雪飘中,有摇摇欲坠之感,人来人往,却又热闹非凡。棚顶挂着几个汽灯,哈着热气,刚刚吐出就被雪夜一口吞了。棚中间胡乱放着几张桌子,桌旁又有两个炭盆,那炭盆倒是红火得很。银心正站在桌前卸装,披着件军大衣。工欲善心一热,就撞上前去,银心吓了一跳,回头一张白塌塌的脸,扫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乱糟糟后台的人各各走动,风四处乱刮,工欲善说,冷得厉害,我们走吧。搂着银心的肩走了两步,看到琴师,问:怎么没见垂髫?

  接着后背哆嗦起来,回过头,心就冻缩成了一小团。那个红衣判官衬着身后漫天飞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上半张脸涂得煤球一般,一双眼睛陷在黑暗中,没有光芒,下半张脸擦干净了,连带着下巴,皮肤白得耀眼,一张抿着的女人的嘴。脖子歪歪的,好像撑不住头套。银心推着工欲善上前,说:垂髫我输了,我还说他能把你认出来呢,他果然没把你认出来!

  垂髫往前走,几乎贴着了工欲善的脸,像猎狗一样,用眼睛闻他,然后叹了口气,说:还行,真来了。那是久违的声音,一点没变。工欲善很尴尬,解释说:我真没往那上面想,你一向是扮小生的。

  也许是说到小生了,垂髫突然被触及,大叫一声:工老师,我把你的谜破了。我知道为什么越剧中的女小生,是介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了。这事情再简单不过。女小生嘛,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什么呢?是亦男亦女!你听明白了吗?他们都没听明白,可我明白了。我外公教过我“白马非马”,女小生就是白马非马。

  工欲善想,白马非马有几个人懂,难为你这样的奇才,便转了话题说:你们就为这事把我叫来过年啊!

  垂髫摸索着就坐到火炉旁,一边脱高靴一边问:叫你过来,自然有理。银心你跟他说了吗?

  银心回答说她还来不及说,他不是刚刚到吗?垂髫就一边胡乱地用卸装油涂脸,一边问琴师他有没有说。琴师不吭声,给她一个热水袋捂手,一边帮她卸装。垂髫就露出气愤的神情,翻来覆去地倒着她的热水袋。她现在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判官了,银心站在她面前,赔着笑,又成了丫头。工欲善见她们这副架势,都不是要走的样子,就坐下来烤火,说:垂髫,我坐在你面前呢,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垂髫说:听说你扇庄后的画室要搬出来了。你们不是有新房子了吗?

  工欲善看着银心,银心也看着他。垂髫不等他们开口,继续她的思路:我们租了。我得把我的推拿室开到西湖边去,名字想好了,就叫柳洲推拿中心。别别别,别跟我说不行,我比你们明白。现在我的机会来了。柳浪闻莺要组织一个民间越剧团。天赐良机啊,柳浪闻莺是唱戏文最好的地方。我半天唱戏半天推拿,我外婆跟我说过,唱越剧就要唱到山外去。她沉默片刻,大家都看着她不说一句话。她突然生气了,高声叫:银心你别死样怪气,我不会抢你老公的,我有琴师呢。

  银心拿起一片纸来,狠狠地擦着垂髫的前额,一边说:谁死样怪气啊,是你吧。我不叫他来,他会来吗?

  垂髫的脸擦出面目来了,她的目色是一片清光,就像雪落下去的河潭。她开始进入状态,不停地跟工欲善说话:我的判官怎么样?工老师,你觉得我的判官怎么样?没有你的那个什么遮蔽吧,很张扬吧。告诉你,不是什么地方都离不开扇子的,判官不需要扇子。都丑成鬼了,拿什么挡都一回事。不如不挡,所以扇柄就当短剑来使了。看剑!

  她一下子把扇柄杀了过来,工欲善一闪接过,正是他的桃花扇。他握住扇柄,笑着说:你的柳洲推拿中心有了,我的柳洲扇庄怎么办呢?

  我跟银心说好了,冬天推拿为主,夏天卖扇子为主。我们两人一起组织剧团。我们会挣很多钱,很多很多钱,然后我们再来排戏。然后我们就把我们的戏唱到北京上海,法国美国……

  垂髫头脑发热,滔滔不绝,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琴师拿来一大杯烫热的黄酒,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给垂髫喂了一口。银心接过喝了,又递给工欲善。他们惊讶地互相对视——工欲善已经顾不上自己和银心之间的事情,他用目光询问她——你已经和垂髫达成这样的共识了吗?银心好像点头又好像摇头,但他们很快就被垂髫的话吸引了。事情就是这样,凡事只要垂髫沾边,一切就容不得犹豫,就摧枯拉朽,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几口热酒下去,所有的人都开始热血沸腾,垂髫的话就开始起作用了。他们开始商量起垂髫如何回杭州的事情来。前台的丝竹和满天的飞雪,都没有这个事情重要。的确如此,银心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工欲善从杭州召回来的。

  十一

  突然,犹豫不决的事情一下子就被行动冲击得明朗了,两对男女回到杭州。工欲善全力以赴春节后的考研初试复习,银心回剧团继续跑她的龙套,其余时间就帮着那三个打下手。扇庄暂时就腾出来,垂髫他们一对进驻了,一个星期之内他们就开出了一家推拿室。也没几张床,来推拿的人很少,垂髫拉开架势,但怎么看还是在舞台上模拟。琴师想出了一个招,他就拿把二胡到老柳树下拉琴。

  一拉琴,这小伙子就开始像个跑江湖的艺人了。冬日阳光下,街头巷尾坐着,皮夹克敞着,胡子拉碴,西裤耷拉着腰身,松松挂在胯间,就像摇摇欲坠沾在嘴间的那根烟,架着二郎腿,腿上搁一把二胡,叽咕叽咕几下,调起音来。

  几下过后,周围就围上来了一群痴子,有路人,甚至还有邻居。那琴师倒是一脸自信,与平时里的羞怯完全不一样,一副豁出去自得其乐的架势,自拉自唱,仿得女声,很俏皮的样子:

  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
  描龙绣凤称能手,琴棋书画件件会。
  我此番杭城求名师,九妹一心想同来。
  我想男儿固须经书读,女子读书也应该,
  只管我爹爹太固执,终于留下小九妹。

  最后一个拖音,七拐八拐,博得一片喝彩。周围围着的一般都是中老年妇女,听到这里,早就有人按不住性格,嗓子痒痒地合了上去:我只道天下男子一般样/难得他也为女子抱不平/像这般良朋益友世间少/我有心与他结为兄弟盟。

  唱到这里,大家就一起笑了起来。正嘀咕着往下唱什么呢,突听一声凄厉地叫: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

  这无伴奏的冷不丁儿杀出来的一声,让大家着实惊了一跳,抬起头看,一位长身玉立的姑娘,着白大褂,戴墨镜,长发垂额,双手叉腰,靠在新挂牌的柳洲推拿中心门口,那声音正是她发出来的。

  柳浪闻莺越剧角非同寻常,毕竟云集着一群资深戏痴嘛。有个半老徐娘挺身而出,脸上挂着只有下岗女工才有的菜色,从容不迫地接上: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还想接着往下呢,却被一个老太太媚眼一抛,生生打住。老太太镶了几颗假牙,手里拎一只塑料口袋,像是要去买菜却拦路被这锥人心骨的咏叹调抢劫了,便恍兮惚兮地哼了起来: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

  如果说这一位嗓子太差,又不着调,但神情肃穆,让人不敢唐突的话,下一位须眉男儿终于让全体哄堂大笑。他推一辆自行车,一开口,玻璃嗓音,嘈嘈切切错杂弹,整体错位:梁哥哥,我想你,懒对菱花不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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