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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他卡壳了,惹得哄堂大笑,但琴师坚定不移地加大力度挥洒琴弦,来来回回地纠缠片刻,如泣如诉地渲染,使喜剧恢复到了悲剧的本质,重归回忆般的叙事……大家都被这琴声镇住,有人便轻声啧啧:拉得好,真是拉得好!

  垂髫又接着唱: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字忘记……

  就听一个声音从从前的扇庄里飞出来:梁哥哥,我想你,东边插针寻往西……工欲善已经听熟了,这是银心搭的腔。这一对一开口,别人就只能闭嘴了,就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沉浸在自己的哀而不伤的惆怅的长调里: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字忘记/梁哥哥,我想你,东边插针寻往西/贤妹妹,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梁哥哥,我想你,哪夜不想到鸡啼/你想我,我想你……(突然再放慢音节,齐声哭唱)今生料难成连理……

  真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窗子关起来了。琴师愣了一会儿,突然欢快地振臂高呼:想听正宗越剧,到柳洲推拿中心来推拿!

  人们就搞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卖扇的还是推拿的还是唱戏的。工欲善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着,他觉得现在很好,卖扇也可以,推拿也可以,唱戏也可以,就这样就可以了。真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长调欲醉秀色可餐,他被此时此刻的满足搞得惶惶不安。

  春节一过,琴师回嵊州筹钱,办个民间剧团也要钱的。工欲善则准备赴京赶考。银心一段时间都在剧团,她老是外出,常常几天也没有音信。工欲善去扇庄和垂髫告别,未见临时改成的推拿室里有人在。邻居告诉说,前一阵子,垂髫带一帮子来,琴板齐鸣,丝竹不停,天天吵得四邻八舍不安生。后来大家抗议,她倒也自觉,每日手执一个手杖,到公园自得其乐去了。

  工欲善赶忙朝公园找去,远远却看到垂髫慢慢走来,手里果然拿着个精致的手杖。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一段摸一株柳树,走一段摸一株柳树。工欲善一把挟住她,说:你怎么一个人走,当心掉湖里去。

  垂髫说:没事,有柳树给我做记号呢。再说,还没到漆黑一片,还能走几步呢。

  工欲善说:你那个琴师也真能放得下你,银心又忙,我呢……垂髫就摇手不让他说:别管我,管管你自己。

  工欲善说:我很好,我感觉很好,我志在必得。这是我的画册。给北京导师的见面礼。他把挟在胳膊里的画册重重放到垂髫手里。垂髫凑到鼻梁前闻了几遍:……桃花……美人,什么得气,什么意思啊?

  工欲善想了想,说:你让我说什么意思,我还真说不出来,眼前有景道不得……

  所以画画不如唱戏嘛。我们一句一句都唱得出来,如泣如诉,越剧是很伟大的。我妈妈说的。我妈妈说,越剧是很伟大的这句话是外公说的。如泣如诉,也是我外公说的。

  我怎么没见到你妈妈啊?

  我妈死了。

  工欲善心顿了一下,停住了。

  我妈到杭州来为我读艺校的事情报名,被车撞死了。那时我十三岁。我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我外婆也唱戏,我外公从前是右派,中学里教语文的。他是个奇怪的人,垂髫这个名字很奇怪吧,就是他取的。银心这个名字也很奇怪吧,银心本来不叫银心,叫爱珍,因为我叫垂髫,所以她说她也要叫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她就叫银心了。

  那么,你外公外婆呢?

  他们当然也死了。垂髫好像觉得工欲善问得很奇怪。她没有在自己身世的话题上纠缠,突然转了话锋:你应该和银心谈谈。她就是那种结婚的人,她得结婚。

  工欲善说:我们谈过了,不管我考得怎么样,我们都准备五月结婚。

  垂髫说:要是这样就好。

  她拎起手杖就大步往前走。工欲善上前要去扶她,她大声说:别碰我,我吃醋了!

  她笑了,但满脸生气的神情。她真的吃醋了,但不给工欲善任何尴尬的感觉。工欲善一时冲动,很想问,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什么大款,张开嘴又咽回去了。他发现其实他真的很不了解她们,她们是一个谜。

  当天夜里,银心回来了。工欲善感觉银心有些陌生,但银心表现得格外热情。一番亲热之后,他突然问:银心,你不记我仇?银心反问:记什么仇?工欲善说:扇庄成了推拿室,你本来戏演不成,做个扇庄小老板娘总可以的,现在好像没退路了。

  银心突然就低下头去:谁说没有退路。再说我把你也骂得够呛,真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以后一定不会了,你是好人。工欲善问:我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是小男人嘛!银心打他一下:还问我,你才记仇。不过你还是好人。你连垂髫都敢帮,你是好人。工欲善说:你都帮了,我能不帮。银心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是再不帮她,我就太没良心了。

  说到这里,银心突然起身披衣,捞过放在床头的画册,指着封面的扇面,白色素面,乌木扇骨,桃枝从扇面左侧横岔向右径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两簇桃花,她手指桃花: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说,这桃花是我,还是垂髫?

  这下真把工欲善问住了,半晌才说:是你们。银心放下扇子,钻到他怀里,说:讨厌,还真敢说实话。倒下就睡了。

  工欲善想:讨厌是什么意思,是讨厌我说真话,还是讨厌这真话本身。迷迷糊糊地想着,也睡去。

  第二天他就去了北京。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时回来,一切都变了。

  十二

  清波门的公寓,房间冷静,一看就没有人气。桌上,铺开着那把桃花扇,银心的信就躺在上面,字胖胖的,很工整:
 
  工老师,我走了。本来早就要走的,想你考试,不要影响你。我戏唱不出山的,一辈子跑龙套命。再说社会这样下去,看戏的人少,龙套也跑不成了。前途都在眼里的,早做打算才是。

  有个人一心一意对我好,有钱,在美国有公司,让我去那里。我同意了。

  我也想对你好的,但是你也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们是没有这个命。像祝英台这样跳进梁山伯坟里,同年同月同日死,是戏里唱唱的。

  真是千言万语,讲不出来。我斥你不说真话,其实我也不讲。其实也不是不讲。我对你好,是真心好的,只是那个真心下面还有别的真心。叠在一起,也像你的折扇了。

  现在走,一刀斩断干净,以后再无纠缠。

  难为这把桃花扇,送来送去,还在主人手里,我担当不起的。

  我人去也。你心好,有好报的。银心。

  工欲善看了信,告诉自己要沉住气,谁知竟然就不能够沉住,就直奔郑杰家。还算巧,那两口子在家。小王看了信,问:你有什么感觉?工欲善说:我就是奇怪。小王说:有什么好奇怪的,银心早就想走你没看出来。工欲善说:不会吧,早就想走,怎么还说五月一日结婚。小王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如今什么世道了,这一分钟说定的事情,下一分钟变也没关系,何况银心这样的姑娘。再说你又不喜欢她,她不趁现在走,什么时候走?工欲善说:是有什么误解了吧?小王说:这话谁相信。你们又没登记,你又把那个垂髫从乡下弄来,她一个瞎子,还带着她的保镖,又是推拿又是唱戏,乱七八糟搞什么名堂!扇庄也没了。你叫银心指望什么?

  工欲善嘴角就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到人家眼里变成这样,他咽了口气才说出话来:没有乱七八糟,清清爽爽的,还是银心让我帮垂髫一把的呢。

  郑杰听到这里扔了画笔,生气地对工欲善说:我说善子,你到底有没有毛病啊!她叫你接,你就真接啊。你看银心的信里有没有提垂髫一个字,一个字都不提,她还是想不通!人家可能就是摸摸你的底细罢了。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藏得深,别看人家小姑娘一个,比你藏得还深。

  小王又问:工欲善,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银心说,垂髫和她你都要,你说过这话吗?

  工欲善气得血冲上头,站起来要走:太无聊了,我走。

  小王也不客气:你听完我的话再走。要不是垂髫眼睛瞎了,你会要我们银心吗?你也就是拿我们银心垫背罢了。也不睁开眼睛想想,银心是给你这样的人垫背的吗?她要嫁个百万千万富翁,还不是分分钟!

  工欲善冲口而出:处心积虑想拦她的可不是我。

  小王冷笑:那是从前。现在人家离婚了。明媒正娶,你想让她回来她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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