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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浪闻莺

发布: 2011-5-05 21:29 | 作者: 王旭烽




  那个垂髫突然抽出他手里的那把扇子,交给银心,说:比如这一段十八相送,我的梁山伯,银心的祝英台,我们一路下山,手里的扇子到底是遮我的呢,还是扬我的呢?

  二人忽闪到大柳树后,工欲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二人又绕了出来,载歌载舞一起唱道: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工欲善真的是吓了一跳,青天白日,湖山之间,她们竟旁若无人,他连忙说:好,好好,唱得好。

  垂髫就举着银心手里的扇子说:工老师,你看英台的扇子,是遮着不让梁山伯看出她是女的,还是暗示他,我就是一个女的呀!银心,你表演给工老师看——

  银心就舞唱了起来: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唱完就停下,看着工欲善。工欲善怔了一会儿,又说:好。垂髫疑惑地看看他,见他没有要往下说的意思,突然接过扇子,哗的一声展开,突如其来地唱道: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信,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她唱最后一句时,双手抚着扇面两角,徐徐地合拢了,缓缓地欠下腰身。余音袅袅,恋恋不舍,荡漾湖上,薄暮就这样降临了。

  周围早已响起一片掌声,已经围过来一大群人,纷纷叫好,垂髫问:工老师,你看我这样执扇对不对?

  工欲善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嗓音,这样的腔调,没看过这样的身姿。他觉得整个事情越来越像一台戏,大幕正在徐徐拉开。他终于指指她的眼镜:天黑了,你能看到路吗?

  垂髫把墨镜取了下来,工欲善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长圆形的,像杏仁,非常黑,蒙着一团雾。睫毛警惕地抖动,仿佛已经开始为未来哀怨,但又不知哀怨什么。她的眼睛与她身上的其余一切背道而驰,她的神情越坚强有力,她的目光越哀婉无力,她的口气就越真假莫辨。

  她朝前一步,靠他很近,像要嗅他。他连忙往后一退,她说:别害怕,我是看你,又不是咬你。话刚落口,就扑哧一声笑开了,又说:我的眼睛得了病,我看不清你。医生说我不能见亮的东西,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瞎子。

  奇怪的是,她突然用起越剧中的道白腔调来说这个意思,这使她的话更像是在背台词,或者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大玩笑,让工欲善不好判断她是不是在寻托词。他简短地噢了一声,就怔住了。

  也许自己也认为自己太夸张了,垂髫立刻转换话题:我们马上要汇演了,工老师你告诉我,我要演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呢,还是演一个像女人一样的男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工欲善抬腿就往前走,一边说:你别想那些,你就演你自己,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两个姑娘紧紧跟在后面,银心看上去特别高兴,手里甩着工欲善的那把桃花扇,一路说个不停。原来她在县城一直演英台的丫头,这次选到省城参加汇演才升格,和垂髫演对手戏了——十八相送,老师都说她扮相好,唱功也好,很有希望的。她一路说个不停,直到车站,突然说:工老师你辛苦了,我们请你吃饭吧。

  工欲善连忙摇手说不要不要,刚刚认识,吃什么饭,再说他还有事情。也许因为他的回答太快又太直接,两位姑娘都愣住了。好半天,银心才悻悻然地说:工老师你这把桃花扇好漂亮哎!

  话音刚落,垂髫站住了,取过她手里的扇子,很仔细地凑到鼻前,移上移下地看了一遍,说:果然是桃花啊!

  直到这时候工欲善才开始相信,这个垂髫视力确实有点问题。她把扇子递还给工欲善,冷冷地说:工老师,再见。

  银心嘟一下嘴,不吭声了。工欲善想走,又觉得还应该说什么,便说:眼睛不好,还是要去看,不要太不当回事。还有,我不懂戏,可是知道有一种画家,比如梵高,他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用不着听别人指教的。

  他接过扇子,和她们挥挥手,就走了。

  四

  小王那头终于沉不住气了。郑杰给工欲善打了一个电话,开门见山便问他有没有感觉,工欲善打哈哈说:篓里挑花,越挑越花。你这一大堆我挑个什么呀。郑杰就笑起来,说:广种薄收,不可取也,要抓住重点嘛。你看嵊州来的那两个如何?工欲善心一动,就装糊涂,说哪里有嵊州来的啊,我记不得了。郑杰就提高嗓子说:善子你缺乏诚意啊,人家都要请你吃饭,你还摆架子,很不给我们小王面子嘛,小王也是嵊州人啊。工欲善一愣,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了。那边郑杰又催,工欲善就再说再说地搁了电话,想,原来所谓的请客也就是一把扇,专门用来遮蔽相亲的。

  一会儿电话又来,是小王的声音,笑嘻嘻地在那头说:工老师,我来与你再说再说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非同一般的,外头抢着要呢,我把最好的留给你了。你怎么一点回音也没有,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尽管不是当着面听这样的话,工欲善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小王在那头却伶牙俐齿直奔主题地介绍起来,说不用担心夫妻两地分居,这次汇演,尖子本来就要留下的,如果还有家庭关系,那就双保险了。也不要担心职业问题,如果觉得唱戏不合适,不唱就是了,我现在不上舞台不也一样活人嘛。至于相貌,你反正都已经看到了,你要再不满意也就说不过去了。脾气嘛你就更不用说了,台上演的是丫头,台下也是最温顺的,标准的贤妻良母型。我知道你们这些画画的,上起课来英国法国美国,人体素描一张张画不完,其实骨子里最保守的……

  小王呱呱呱地说个不停,工欲善听明白了,她是在说银心啊,就说:我看你们演员个性也是有点的,那个高个子的什么垂髫就很厉害嘛,还戴一副眼镜,说是眼睛有病,小王你怎么把病人拉来上课了?

  那边小王就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工老师你看上垂髫了?

  工欲善也愣住了,问:……你说呢?

  小王就说:跟你说实话吧,来汇演的姑娘都特别想留下,垂髫想得眼睛都发直了,可这当中最没有希望的就是垂髫。她那个眼睛真的有问题,眼神经萎缩,什么时候瞎了也难说。她自己还不知道呢,拉着银心还整天雄心万丈地拜师学艺。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该告诉你,把你们男人的同情心一激发就更麻烦了。可是我要不告诉你就更麻烦。男人见了垂髫没一个不迷的,也没有一个人吃得消她,这姑娘不好相处,真的不好相处。

  工欲善有点尴尬,好像垂髫的脾气已经跟他有关系:噢,已经领教了,你们当演员的都被观众宠坏了嘛。

  小王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这么回事,垂髫待人接物什么的都很好,她就是不能上戏。她一上戏就变了一个人,就得魔怔。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偏偏她一天也离不了舞台,离开了她还得魔怔。这么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姑娘,我怎么敢介绍给你!要不你以后日子过不下去拿我是问,我找谁去!

  工欲善被小王的话噎住了,小王就乘胜追击,来了一句让他心死之语:再说了,这个垂髫其实也是有男朋友的,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呢,在剧团里拉胡琴。她倒是想甩他,不行,就他还吃得消她。

  你怎么知道?工欲善终于冲过去一句。小王就抢白:哎呀工欲善先生,我怎么知道?我是那一堆里出来的,她们的事情我不知道谁知道。见工欲善没声音了,口气缓了下来,像煞一位真正的媒婆:我看还是银心吧,银心可喜欢你了呢。那天她想请你吃饭你不去,她到我这里还哭了一场呢。

  工欲善很吃惊,说:至于嘛,没那么严重吧,请吃饭,又不是请看戏。

  小王立刻就抓住了话柄,说:这可是你说的啊,这会儿我就请你看戏了,银心托我请你看汇演,票子都准备好了,我让郑杰给你送过来,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以后怎么样就看你们发展了。谢天谢地,我就做到这里为止了,还真怕你一句话把我噎死顶回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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