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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的童谣

发布: 2011-4-28 22:40 | 作者: 郑小驴



         丑
        我上学后,特别是在读完了小学迷恋上了看闲书后,父亲的态度让我感到愤怒:他开始禁止我阅读除课本外的任何读物。记得小学的一年寒假,父亲出门了,我一个人抱着《三国演义》坐在火塘边上看得入了迷,父亲吱呀的一声推开大门,从外面突然回来了。那本书本来我是藏在床铺的夹层,父亲的突然回来让我始料不及,已经没时间藏了,只好仓促地把它抛在了床脚下。父亲回来看我眼色不对劲,他装作没事般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眼光四处瞅,一下子便把书从床脚下拨弄了出来,说,要我怎么处置你?快要过年了哇!
        我们那过年的时候是不兴打骂小孩的,说是年关挨打,第二年会常遭大人打骂。但是父亲还是严严实实地揍了我一顿,他把我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撕掉了,他看上一页,撕上一页,看得入了迷,后来越撕越快,噼里啪啦全部撕掉了。火塘里的火蹿起老高,暗蓝色的火苗腾起,我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心跳,但是我不敢对父亲怎么样,也不敢怎么样,我那时肯定不是他对手。我只能流泪。
        这是闲书,都是古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写的,你读这个你以后就不用去念书了,跟着我在家干活算了!父亲是这样评价《三国演义》的。
        他时刻在我面前念叨着读书的用处。我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退学?他死也不肯开口说。我还想问他,读书就真的那么管用么?祖母念了那么多的书,她的才气那么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祖父没念过什么书,活得不是照样好好的?
        这些话都是我装在心里头不敢说的,要是他知道我这样想,我晓得会是什么个下场!我从小就很害怕父亲,他阴郁的表情常常让我想起刀锋,只有刀锋才有这么生冷锋利。
        父亲对我的学业抓得非常紧,他怕我看闲书耽误学业,我放学回家,他甚至会翻看我的书包,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闲书。有天被他翻到了一本有些黄色内容的言情小说,父亲铁青着脸气得要把我沉潭。我一直到了大学,远离了他之后,才敢看小说的。他说,在农村,不读书你做什么?你跟着我去种田,你愿意吗!?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当时我也不愿意他剥夺我看小说的权利,我实在反感他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束缚。我看到岁月在父亲身上悄悄留下的痕迹,或许在他眼里看来,我的身上承载了他的许多寄托和曾经失去了的梦想。有天农闲,他难得坐下来,问我,你有什么理想吗?
        我坐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我实在想不出我以后有什么理想。父亲盯住我良久,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发狠念书,不要再待在青花滩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重,好像是憋屈在心中很久了。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定了,你祖父本来是可以走出去的,可是他偏偏喜欢去做和尚……我说,那我二叔呢?
        父亲说,你二叔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下去,即使没被人害死,也是走不出去的。他接着又说,这人两条腿呐,是用来一步步走的,跑的话会跌跟头。
        青花滩的青少年再也没有谁唱那首童谣了,或许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过。或许在他们眼中,没衣服穿,没饭吃,一年难得见到一回肉,那样的过去究竟是个传说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那天父亲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我记得的却不多,他说的有一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别学你祖父那样吊儿郎当,学他是没有出息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评价祖父,之前我还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说过祖父。
        祖母死后,父亲很快就定了亲,那时他还刚满15岁。母亲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字,她的祖祖辈辈全部如此。
        一个女人家要识字作甚呢?会生娃干活就够了!祖父说。
        祖母才情过人,她是会双手执笔写对联的,这在青花滩至今都无人能望其项背。祖母双手执笔,泼上浓墨,在展开的白纸铺在桌上,她双手挥毫,剑拔弩张间,一副对联便跃然于纸了。她写得非常快,需有人在前拖纸。
        1965年冬天下过一场大雪,那场大雪将青花滩差不多所有的竹子都压断了。祖母写下了《满江红?咏雪》,那是她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窗雪无声,正丘壑玲珑透曙,飞鸟绝,山川冻合,苍茫云树。萧瑟梅花舒冷艳,凄凉乡思迷归路。叹今生,无力起东风,沾泥絮。 
        诗牵梦,春光妒,愁侵鬓,霜华吐。化鹃啼夜月,血凝朝露。蹈海欲填精卫恨,挥戈难挽斜阳暮,看年来,谗毁骨余灰,身名误。 
        祖母死后,祖父27年后才中风去世。他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北风凛冽,年幼的我仿佛也嗅到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祖父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躺在那里,拒绝赤脚医生前来打针。他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打过针,既然要死了为甚还要让人在身上扎个洞呢?!
        在他中风的前一个星期,当时我和他坐在火箱里烤火,他眯着眼睛打盹,突然醒来,对我说,二宝,你要好好发狠读书,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会保佑你考上“太学”的。一席话听得让我毛骨悚然,当时我对死亡看得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对祖父说,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干吗要去死呢?
        祖父呵呵笑着说,我该去看看你曾祖父和祖母啦,他们在那边等着我呢,等久了他们会生气的。
        祖父死于1994年的冬天,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穿着祖父过于宽大的棉布鞋跪在移动的棺材前给祖父引路,棉布鞋宽大得像一只小船,我的小脚伸进去空空荡荡,我感觉到自己和祖父的差别在这双布鞋里强烈地体现了出来。
        在他去世的前几年里,他爱上了赶集。几乎每一场集市,祖父都不会错过。我像一头忠实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乡间小径上,清江从我们的眼前缓缓流去。我对这条不知去向的河流充满了无穷的幻想,于是问他,这条河究竟将流多远流到哪里去呢?祖父怔了怔,咧着嘴笑了,它呐,流着流着,就流到天上去啦!
        我们经常会在清江上的桥亭上小憩,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清凉的风从河面刮来,我和他躺在桥亭上的宽板条上纳凉的情景。一个瞎子和祖父扯起了乱谈,瞎子说,七师傅,我给你算一卦吧。祖父呵呵笑着说,算吧,你算算我两个谁先去阎王那报到。瞎子装模作样半天,说,不行了,你顶多还能活半年。祖父笑着没有答话。瞎子又说,或许吃支上等的洋参,你还能多活半年。有还没弄完的事情?抓紧时间呐。祖父捋着银白的长须似笑非笑地答道,活那么长干吗呢,活着还不是在等死吗!
        在他的那口漆黑的木箱里,放着几本古旧的小说。我依稀记得有本《七侠五义》,他用一把很大的铜锁牢牢地锁着,谁也不许越雷池半步。只有冬天的时候,寒风在窗外呼啸之时,他才肯拿出来,泡上一杯浓茶,坐在火箱里每天看上几回。他的鼾声那么响亮。在我记事的那年夏天,我依稀记得他带我去一寡妇家串门。寡妇用一个鸡蛋般大小的马铃薯将我哄出了房间,“乖儿,去门外一个人耍去呵。”他们将门虚掩了起来,我的小脸挤在窄窄的门缝中,我看到祖父光着身子将寡妇压在了床上,他们在剧烈地喘息,当时诧异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青花滩后来又把烧掉的庵堂重新修葺好,祖父听到这个消息哑然失笑,说,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呐?新中国成立前允许打道场,成立后又禁止了,可现在又说打了,这世道究竟要变成什么样才甘心呢?湘西佬后来曾当过我们县的县长,大概五年不到就被批斗推翻了。他的一双腿被打残了,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祖父听到这个消息默然许久,叹了口气说,看来还是做个平民百姓好呐,上面整啥我们听啥,我们有口饭吃有件衣裳穿就够啦,湘西佬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革了命么? 
        青花滩的最后一名和尚师傅去世了,在祖母去世的27年里,祖父在青花滩重操旧业,打过无数场道场。而他打得最好的,也是他平生干过的唯一的一件大事,便是把祖母的坟地从石门迁回了青花滩(祖母死后当时葬在石门)。那已经是祖母去世十五年后的事情了。祖母的棺木已经开始腐烂,不得已只能重新换了一具新的棺木。道场打得轰轰烈烈,祖父亲自主持了这场迟到了十五年的道场,在烧千年屋的那刻,有人看到祖父举起手来擦了擦眼角。我看到郑能安哭了,有人这样说道。尽管直到现在,我依旧不能确定,祖父是否真的爱过祖母。 
        寅
        祖母自杀于1967年的春天。那天清江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河面有些浑浊,卷着一个个涡旋的小浪花从祖母面前流走,祖母不知道这些浪花究竟要流多远才能和其他的河流汇聚在一起,她从未沿着这条河走出过一百里外的地方。当河水渐渐漫过她的头顶时,青花滩唯一一位识字的女性消失了。她在她的自挽联中这样写道:
        悲怀何处遣,晚岁风光,梅花惟瘦骨,维枝有托,庭茂芝兰,屋起烟尘,那见春温伏荫,苟地下能安,聚首泉台,晨昏依阿母。 
        薄命竟如斯,卅年婢妾,藜藿饱枯肠,更狠多贪,杏魂凄冷,晴空霹雳,顿教筋断肢离,恨天阍莫叩,伤心家室,血泪洒啼鹃。 
        或许,这才是她一生的写照。而我们这些后辈,依旧唯唯诺诺地活着,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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