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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的童谣

发布: 2011-4-28 22:40 | 作者: 郑小驴



        
        祖母很多诗作都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作的。在《七绝》里或许祖母已经将自己的后世预测到了。
        
        秋 灯 
        
         顾影生幽怨,残灯黯欲明; 
         凝寒花结艳,照见夜吟人。 
         
         七绝 黄叶西风动暮迟 
        
         黄叶西风动暮迟,飘零又过菊花时。 
         漫怜身世伤鸿爪,且喜霜枝踏有诗。
        
        在祖母现存的诗作中,这首《一九六零年杂感》是最让我动容的。
        
         访友出门去,凄然伤我怀; 
         素心能有几,拄杖独徘徊。 
        1960年,年龄最小的小姑也已经5岁了。而父亲则已经读小学了,父亲的成绩出奇的好,和祖父刚好相反,父亲非常好读书。但是还未能完成初中的学业,父亲突然有天从学校跑了回家,他说,我再也不去念书了!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甭想从他口中掏出一句话来。而没过多久,祖母就死了。
        
        鲁班死后,接着去世的是六叔公能泰。1957年六叔公去了湘中的冷江修铁路,被一块钢材砸中了头部,当场死亡。他也是祖父的兄弟当中死得离家最远的一个。六叔公死之前刚处了一个女朋友,是一个冷江佬的小女儿,本打算年底成亲的,但是还没有等到成亲,六叔公就死了。之后两年,三叔公昌鸡公也饿死了。那时正赶上大饥荒最严重的春耕时节。昌鸡公无儿无女,本来自个养活自个还是不难的,但是他人懒,一般成年男人一天挣十个工分,他只能挣七个工分,这和妇女没什么差别了。他爱玩些把戏,比如斗蟋蟀。斗蟋蟀是他最大的爱好,因为这个爱好,青花滩的女人对他有些怨恨,因为他带坏了别的男人也爱上了这玩意儿,所以他从未有过女人。
        
        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即使下地做活了,队里也分不出来一点粮了。大伙都饿得两眼发黑,凭着每天二两的粗粮勉强还能活下去。但是能泰公食量大,平时做活又懒,队里只给他每天一两的饭吃。一两米饭哪能够,六叔公饿得发慌,两眼直冒金光,于是去山里摘野草莓吃。雨水充沛的时候,野草莓多,但是一到天气渐渐热起来,野草莓也就全部落光了,再说这野草莓哪能填饱肚子的,时间长了,六叔公便饿出了病,脸色蜡黄,瘦得像根竹竿儿,还患上了严重的痢疾。他是被饥饿折磨死的。七兄弟到头来只剩下祖父一个仅存于世,在那一两年时间内,饥饿成了摆在人们眼前的最大难题,直到1962年,情况才稍微出现转机。但没过几年,谁也没料到,一场更大的浩劫迎面而来,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进去。 
        
        子
        
        在这个家族里,或许父亲说自己的弟弟是说得最多的。他是想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太仓促了而最终把命也给带上去了。父亲每次给我们做思想总结的时候不免会说到二叔。二叔有段时间甚至成为他的口头上常常挂着的话,开口必言,你二叔……
        
        二叔仿佛成了父亲教育我们的一个典型的例子:凡事都要一步步来,不要做得过火。父亲就是这样和我说的。要是二叔真的在天有灵,看父亲这样天天说他,保证也会被气得够呛。
        
        二叔死的时候还未到15岁。15岁,我想我在干什么呢,除了待在学校里,似乎没有地方可去。
        
        而那个时候的二叔已经是个热血沸腾的有志青年了。要不是被区里的人把他的名额刷了下来,二叔很有可能是青花滩头个到过天安门的人。他不知写了多少份入团申请,最后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功。但是二叔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伟大的无产阶级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倒我们!这是二叔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名言。他后来渐渐把入不了团的种种原因总结出来,那便是祖母的成分问题。祖母是地主家庭,前夫也是地主,她家就是个地主窝窝,有这样的出身,二叔即使再表现好,也甭想入上团。二叔因此很少和祖母说话,他总是冷着脸,叭的一声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见人。后来父亲也跟随染上了这种古怪的脾气。两兄弟仿佛像商量好似的,故意要把祖母气死。我甚至想,父亲后来的退学是否与祖母有关。我问父亲,父亲总是找各种搪塞的借口不正面回答我。他对我说,他美术不好,所以他就退学了。这哪是一个理由,美术压根就不是主课,即使再不好,也用不着拿这个而退学的。父亲从不告诉我那些他少年时的那些事情。他只说,你二叔……
        
        现在镇政府门口的那两蹲石狮子你发现了有区别了没有?父亲问我。我说,颜色是有些差异。父亲说,那蹲颜色浅的是后来补上去的,先前那蹲,早给你小叔用铁锤崩坏掉了。父亲说,小叔是青花滩武斗时表现最抢眼的一个,也是最英勇的一个。
        
        二叔好像天生不怕死般,早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衣服上便沾满了别人的血迹。那时青花滩分两派,成天打得难解难分,连区里都不敢派人来过问。祖父祖母见到二叔的样子,忧心忡忡,劝了不知多少次,要他别去搅这摊浑水。二叔生气得跳了起来说,这怎么是搅浑水了!这是革命!
        
        祖父就说,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人家湘西佬也不像你们这样,我看你就知道瞎搅浑!
        
        二叔说,我搅浑?!我这才是真正的革命!我必须去革命,这是我的理想!我不会再像你这样过一辈子的!
        
        祖母说,你再怎么革命,可你也是我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办?
        
        二叔盯着祖母,许久狠狠地吐了一句话来,就是因为你这个地主婆,让我永远都入不了团!祖母被他气得两眼泪水涟涟。
        
        和二叔相反,父亲似乎对革命天生就不感兴趣。他只爱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理,但是他从不参加什么派别。他对那些激进的派别总是避而远之,小心翼翼的样子。或许是祖母的成分让父亲从小在心中便埋下了阴影,但是他绝少和祖母发生争执。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一个,父亲在刚读初中的时候,她不知在哪凑了钱,为父亲买了他平生用的第一支钢笔。那是一支黑色的金星钢笔,上海生产的,在当时班上是非常稀有的,这只钢笔很快就被人偷走了。父亲一直不敢对祖母讲钢笔丢了的事情。
        
        二叔是当时青花滩记忆力最好的人,他能将绝大部分毛选的语录倒背如流。他字也写得非常漂亮,特别是写标语时,这似乎继承了祖父的遗传。二叔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将石灰刷在墙壁上,一个字比一个字工整漂亮。有次他刷标语的时候险些酿成大错,在写“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最后一句里面少刷了一个“万”字。好在他马上主动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态度非常诚恳,又加上他是青花滩唯一一个会写毛体的人——他写“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时,写得和毛主席写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这些,二叔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但是他也永远也入不了团,他每年都会写好几回申请。二叔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努力,或许在当时看来,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能入上团。至今依然记得修青花滩水库的情景,那个晚上大约两百人去工地上加班夜战,但是煤气灯却一直点不燃,划了三四盒火柴都没能把灯点燃。大伙都非常纳闷,感觉到有些隐隐的不安。
        
        后来灯还是没点燃,大伙便渐渐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二叔不走。他说,煤气灯没点燃,难道月光也没点燃吗!?他独自挑着簸箕留在那里挑石块。后来要不是二叔命大,几百个二叔也死了。水库四周全部都是山岩,修水库动到了地基,山岩轰的一声巨响,像张开了一只巨大的手掌朝水库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要不是二叔当时正处在水库的边沿,听到响动跑得快,早就被山活埋掉了。事后,所有回家的人都惊魂不定,大伙儿要不是多亏了那盏点不燃的煤气灯,全部给水库殉葬了。
        
        即便如此,二叔的申请压在上头也没谁去认真看上一眼。
        
        二叔死于一次武斗,他被人装入麻袋里沉了河,几天后捞上来时,已经被河水冲走到百十里的下游去了,脸部浮肿得根本就认不出人来,还是身上佩戴的一枚毛主席像章才认出来是二叔。那时祖母已经去世了,要是祖母在世看到自己的小儿子遭遇如此下场,不知道会不会活活气死掉。
        
        自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祖母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挨斗,起先,他们给祖母戴上高高的尖帽,是纸做的。押着她和其他出身成分不好的人一块“游团”。祖母那时的哮喘已经相当严重了,整日整夜的咳嗽让她直不起腰,背弯着就像只虾一样。游斗回来,祖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的批斗更加严厉了,要上台,脖子上挂着木板,木板非常沉,是湿杉木,上面写着“地主婆陈云青”几个大字。这样的批斗一站便是几个小时,那时的人没什么事可干,热衷于斗争,隔上几天便要开会。大到社里,小到组里,都得开会学习。除了批斗,祖母这样的异类分子还得接受侮辱和叱骂,祖母后来写下的“多少事,花谢水流东;襟袖只余红泪渍,沈腰销尽又秋风,万念逐尘空”的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或许唯有一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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