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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的童谣

发布: 2011-4-28 22:40 | 作者: 郑小驴



        
        祖父打一场道场回来,一般情况下会得到一只开叫的雄鸡,一尾三斤重的草鱼,一斗米一块肉和二十来个斋粑。办丧事的家里条件好些的话,还会打发师傅几贯铜钱。铜钱大多数是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还有些是光绪和咸丰通宝。这些铜钱祖父用一只木箱锁着,差不多足足有几十斤重。郑家直到我读小学时还保存了少数一部分的铜钱,后来被我“败光”了:我隔几天偷几串出去到学校里用铁丝串起来,玩“丢沙包”的游戏,甚至嘴馋得不得了的时候,身上又没钱买糖吃时,天真地拿着几个表面很光亮的乾隆通宝去小卖部买泡泡糖吃。坐小卖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拿着通宝端详了半晌,我看到她最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最后又把铜钱退了给我说,这钱是你祖宗花的。
        
        我什么也没买到,回去的路上很生气,一股脑地把装兜里的沉甸甸的一把通宝全部扔河里了。现在想来,非常的后悔。
        
        这些铜钱都是祖父一个一个挣回来的,最后全部被我败光了,按理说,我成了个败家子。
        
        祖父一样农活都不会干,甚至连秧都不会插。有人说,祖父一辈子从未下过水田。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一个农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自己还有田有地,但从未下过水,也算得上是条新闻了。
        
        祖母来到郑家,一点嫁妆都没有,全部被没收了个精光。祖父像捡来了一个女人似的,连喜酒都没有请过,两人便结合到一起了。1951年他们结婚,1952年生下父亲郑弦清,次年又生下小叔郑楚南,1955年,最后生下了小姑郑玉姳。祖母或许终究会在这些动荡的岁月中沉思下去,祖父游手好闲惯了,并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而整日东游西逛,偷偷情,下下棋,遇到死人打一两场道场,那才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祖母的一到来,让他很难适应那种家庭伦理的束缚,特别是在生下了父亲等几个儿女后,祖父愈发感到了难以承受。他平时桀骜不驯惯了,一时哪能收得回。这股气,便通通发泄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沧桑一世,空负满腔柔情,可惜还是没有谁能真正是理解她的。她后来写的几首诗作中都可以读到这样的心情。
        
         春怨之一 归来
        
         连宵风雨酿轻寒,朝来点滴残。春愁满眼泪栏杆,鸣鸦语未删。 
         吟旧句,泣青衫,韶光水一般。池塘芳草梦阑珊,诗苗何处探? 
         
         春怨之二 清明 
        
         如毛细雨润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懒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飞来,桃花犹未开。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 
        
        这两首诗作于何时,已经无从考证了,“时闻野外哭声哀,断肠乱冢堆”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老外公陈尧华和舅公陈广廉被处决后,当时就埋在乱葬岗,清明时,是不允许家人前去扫墓祭奠的,在那些淅淅沥沥的雨季里,或许祖母的心情也化作了如愁思般的雨丝了。 
        
        癸
        
        蛮脑壳的死仿佛是了某个魔咒,在此后的几年里,郑家剩下的其他4兄弟也跟着倒霉运。最先死的是鲁班。鲁班的死让青花滩的人为他惋惜不已。他打的簸箕即使用上几年也不会损坏,他打的米筛,能把糙米中的沙粒全部筛选出来。他的手那么巧,仿佛天生便是做木匠的料。父亲两岁的时候,鲁班还为他做了辆小火车。他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想象造的,他甚至从未见到过火车,只是听别人描述,便拿起刨子、斧头、矬子敲敲打打起来,大半天工夫,一辆漂亮的小木头火车便交到了父亲手中。父亲自然喜爱得不得了。他总是很得小孩的喜欢,只要闲下来,便会变戏法般做出一两个让孩子们惊讶不已的小玩具。二叔公是青花滩最负盛名的木匠,石门、枫树、水车等地的人都会慕名远来,请二叔公去做木匠活。二叔公在六月份和冬天总是最忙碌的时候,夏天做好的农具,上过桐油,秋天便可以用来做收割的农具了,例如斛桶、米箩、风车;冬天的时候,是打家具的好季节,桌椅板凳和五斗橱等等,二叔公总是打得比别的木匠既快又好,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时时想着为主人家节省木料,这点也很得主人家的心意。
        
        鲁班是得一种很奇怪的病死的,起先是胃胀,吃不下东西,后来肚子越来越大,而且肚皮在日渐变得发亮,像只皮球般鼓了起来。青花滩从未见过这种病,以为是中了邪,便请来祖父去替他驱邪。
        
        祖父走到他床前,闻到了一股很奇异的气味。他的二哥已经脸上苍白地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了。他对祖父说,老七,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也不要玩那些鬼把戏了,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鬼怪。听哥哥的,好好养好自己的孩子吧,别东游西逛了。
        
        祖父望着二叔公,差点哭了出来。他说,你还有婆娘儿子要养呢,你死了他们怎么办?
        
        鲁班就说,这半年躺在这里也是拖累他们,索性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想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是想清楚点了,这人活着一辈子,什么事是该干的,什么又是不该干的,起先未必自个清楚,只有到头,快要死的时候,才会体会,可惜已经晚了。
        
        接着又说,还是那首童谣唱得好,饭能吃饱,衣能遮体,苦难再多,活着就好……老四不听父亲的话,一心想要闯出个名堂,到头来还不是死无全尸,哎,很多事情,还是依天命的好,这人呐,都是八字注定了的,自己适合干啥就干啥,超过了头,便会遭天谴的。
        
        鲁班死时,青花滩的人都自发赶过来替他送行。抬棺的人群沿着清江一直逆流而上,抬往郑姓的坟山。
        
        再后来,破四旧开始了,开始不允许和尚打道场,所有的庵堂里的和尚、尼姑都被驱逐了出来。那时五师傅已经死了,祖父一个人守着青花滩年久失修的破庵堂。
        
        祖父不服,说,难道今后死了人就不用打道场了吗?
        
        来人就说,打道场,那是旧社会的迷信,必须彻底铲除掉!
        
        祖父就说,旧社会死的也是人,新社会死的也是人,难道他们就有区别了吗? 
        
        几天后,祖父被一副竹架强迫地抬出了破庵堂,庵堂后来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祖父后来才知道,石门、水车一带的和尚尼姑和他的下场一样,都不允许再给人打道场了。祖父闷闷不乐,他是闲不住的人,平时总爱出去寻点快活,可每天出去,回来时都是憋着脸,锁着眉,祖母稍微有点不如他意,少则大骂,甚至用铜旱烟管去烫这位可怜的妇人。
        
        祖母的哮喘病是大饥荒时期落下的。那是冬天,傍晚时分祖母去清江边上洗萝卜叶子,脚下一滑,掉入了河中,祖母不会游泳,幸好有人看到,把她捞了上来才幸免于难。她湿淋淋地回到家,受了风寒,祖父嫌萝卜菜叶子被水冲走了,又骂了她一顿,再加上受气,一卧就是一个多月,差点病死。开春的时候,能起床了,可是最终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从此愈发严重,在文化大革命批斗她的时候,已经咳得直不起腰来了。
        
        父亲总是不愿意和我讲那段岁月里所发生的事情。他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什么事情宁肯自个往心里藏着也不会抖出来,我小的时候,刚好那天是清明,母亲不在家,我看到父亲在房中将头整个地埋在水盆中,足足有一两分钟,差点窒息死掉,把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哭。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要干吗,为何要这样虐待自己。他有时盯着祖母的遗像就掉眼泪,他从未在我们面前哭过。记得有年中秋晚上我们坐在空坪上赏月的时候,他给我们讲故事。他说小的时候,青花滩过中秋晚上去偷别家的甜高粱和花生、凉薯是不当贼的。他说他那晚和小伙伴们约好,邀请他们去偷自己家的甜高粱,结果被祖母逮了个正。祖母很快装作没看见他们似的,又关上了门。
        
        当时就那么傻,别家的偏不偷,总想着要把自家的甜高粱偷吃了才心甘。父亲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笑容。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他还说,祖母做的蕨粑是青花滩最好吃的,他说,祖母的算盘也是青花滩打得最利索的。但是,他从不说自己的母亲所写的诗作,一次都没提过。父亲也总是绝少提起祖父,仿佛祖父在他心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说的关于祖父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他呀,没少打过你祖母呢!语气是愤愤不平的。祖母很早就死了,而祖父却一直活到我读小学的冬天才中风去世,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住祖父的模样,光头、一颌灰白色的胡须非常漂亮,经常穿一条灰白色的洗得很干净的长裤。他从不打光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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