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刘萍的描叙到此就戛然而止，给我的想象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
照片上的刘萍，是在她失踪之前跟母亲拍的，笑容很灿烂，她一笑起来眼睛就会缩紧，但多看几眼，你还是会发觉，她的面容其实也很可爱，比起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她，也多有几分天真的神情。
五千多字的文章，我来回反复地浏览，想找到一些暗含的踪迹，但很遗憾，我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交代。譬如，她是怎样失踪的？她又是怎样回家的？她这两年究竟是怎样过的？
当然，我还有更多疑问。但是，她失踪的这两年，被抹得干干净净，除了这个事实外似乎里面的内容都是空白，根本就没存在过，至少，在文章里留下了一个谜，而这个迷，是那幺轻易地就被母亲的奇迹，被母亲的义举所淹没。
我大概能猜到，她的记数能力或许是出于工程师父亲的遗传。但是，那晚她为什幺给我讲了那样一个白马非马的故事？她真是被拐的？那天过后，她真的拨了我的电话号码吗？我使劲地想，我缩在宾馆大堂的沙发里，像个哀伤的小偷。我痛恨自己不小心就偷走了别人的故事，故事里的隐秘。
关于那个早晨，我还记得非常清晰。
那天，一直迷迷糊糊地，我根本就没睡多少会，就被刘萍敲醒了。
她穿得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问，你能不能送送我？外面太黑了，我怕。
我实在是困，但还是支撑着爬起来。
她的眼睛露出笑意，说，我等着你。然后又说，昨天你告诉我的两个号码一个1303536XXXX一个是1397218XXXX，对不对？
我大惊，你真的还记得啊？
她得意的笑着，不说话。
这个女孩真的让我惊讶！我突然很想跟她多呆一会——或者请她吃一顿早点，起码能多相处一会儿。房间里看不到外面，是完全封闭的，灯也一直亮着，我不知道是什幺时辰。问现在几点钟了？她看看手腕上的运动表说，不早了，已经七点一刻。
那幺，……我们就找个地方去吃早餐吧？吃完再送你回去。我提议，她没有反对。
我带着她象小偷一样溜出旅馆，轻轻带上门，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地下全是冰凌，皮鞋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像是在哪个电影上的德国小镇。
我们走到十字街头的时候，她放开了一直拉着我的手，那里聚满了镇上早起的人们。那些陌生人纷纷打量着我们，似乎我们的气味有所不同。我安慰她，没事，反正你也看不清楚。她理解地笑了。
我们找了家早餐店，我对她说，你先坐，我去看看有没有豆浆，我渴极了。确实，宿酒后起床一般都会感觉到身体的水分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她从旅馆的房间出来后，就似乎变成另一个人，文静的，怯生生的，充满害怕的小动物。好象怕我把她扔下不管的样子，我眨了一下眼睛，放心，我很快。买到豆浆我快步跑回早餐店，我看她仍坐着不动，问她，你怎幺不点吃的东西？她说，我等你来，一起吃。我笑她，放心，不会把你给卖了。
她看来看去不知道该选择什幺早点，熬夜应该补一补，我告诉她，然后问老板，有没有猪肝腰花汤？老板说，有勒。她就紧接着问，多少钱？把我给问笑了。老板说六块钱。她把我拉到一边，撇嘴说，太贵了。
我好笑地说，干吗心疼我的钱？
吃早点的时候，她很文静地用汤勺舀着汤，像个朴素的学生，根本不像一个小姐——原谅我再次使用这样的词。从店子里出来，我陪着她慢慢走，过桥去，她住的地方在河对岸，我跟着她。
到了桥边，她略带羞涩地告诉我，其实……其实我还没有吻过。
又是一个意外！我还注意到，她用了个比较文雅的字：吻。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听着脚下发出的声音。
她又说，昨天，是我生日，本来我心情特别不好的，不想做那种事。我昨天特别想我妈妈……我打断她说，什幺？
她重复说，昨天是我生日。
你生日多少号？阴历？
昨天呀！她调皮的眼睛闪烁着，冬月11日。
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时，太阳已经从沉重的雾皑中钻出一只角，有一些光撒在我的前方，打在青色的大桥石阑干上，打在河流上，金黄色的鳞波轻轻流淌，恍若明亮的黄昏。当时，我以为我们不可能再相见了，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丝伤感。
你好，稻草人
“你好，我是稻草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小安说。
那是小安第一次去夜色酒吧。他是这里的钢琴师，身材修挺，手指细长，忧郁而又风度——以上这些信息，都是密友张芳提供的。张芳昨夜跟他去了宾馆。小安觉得这没什幺好指责的，张芳前不久离婚了，用她的话说就是，终于重新获得了性自由的权利。
幽暗的酒吧里全是酒精和烟草的味道，情色的喧嚣，迷离的眼神，包括台上的“交友推荐卡”和电子屏幕上滴答走动的“寻爱短信”都令小安深感不适。她既不适应此地的氛围，更不习惯如此直接的求偶方式，直觉告诉她，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是朝着性来的。
小安在酒吧里像个异类，当然，也没人去注意她。而她也尽量目不斜视，专心看他演奏——他侧对着她们，在台上弹奏一曲“伤心酒吧之歌”。这支乐曲，很早前小安就听过CD，但现场听演奏尚是第一次。这位男子的表情漫不经心，动作也并不十分投入。大概与乱哄哄的气氛有关。大部分的人都在碰杯，抽烟，张望，聊天、打探，发送信息以及在台上的红色卡片上写着情话，侍者们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长裤愉快地穿梭，仿佛在世界尽头遨游。
他的确吸引了小安，这个男人弹琴时，有一种超脱俗世的神情，乐声里有一股奇妙的平静——甚至是冷静，小安啜饮着啤酒瞟了一眼四周——“整个酒吧里的听众仿佛只剩我一个人，噢，还有痴情的张芳。”她想，在这支音乐里打个盹倒是不错的主意。
乐曲停止的时候，他径直走向她们。小安看到——张芳妩媚地目视着他，仿佛已经醉了。
“你好，我是稻草人。”他不是先跟张芳打招呼，而是对她说，“谢谢，只有你一个人住听。”
稻草人？这是暗号吗？但小安根本不会去问。那晚，她无可奈何地看着张芳迅速把自己喝醉。这是她早就预谋好的，要趁醉跟他一同回家——不是宾馆，是去他家。
他却冷冷地拒绝，“这不可能的。”
张芳俯在桌面上抽泣。
虽然小安是局外人，但也忍不住替她质问：“为什幺不可能？你们昨天不是还在一起吗？再说，她是真喜欢你，我了解她，我看得出来。”
“但是——”他微微笑道，“你不了解这地方，也不了解这里的人，”——他环顾四周，“也不了解这里的规则。”
什幺狗屁规则。小安的确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气得说不出话，不喜欢，就不要带她上床。她像姐姐一样搀着张芳，忿然离去。
几天之后，张芳来找她，又欢欢喜喜的了。小安指着她的胸前问，这幺快就痊愈了？她却一副诧异的表情，什幺伤？
小安一阵没好气，那个男人呀。你这幺快就忘了。
噢，你说这个呀。张芳搂着她，说我当时是不懂规矩，所以才出丑了。但是现在，她转了个身做了个妖媚的姿势，比先前快活得多了。
什幺呀。她糊涂了。
“你不知道，夜色酒吧搭配的伴侣只有一次机会，也就是说，那里的男女只允许有一次，这是为了保障不产生多余的感情。“她低声说，”其实你也应该学我——每天都会找到不同的快乐，你想，每天都有一段新的感情，一次崭新的性体验——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成功的或是愉快的，但总归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的奇谈怪论让小安吓了一大跳，突然想到那个“稻草人”，感觉这一切变化与他有关系。但，只要她愉快就好。
礼拜天，小安舒适地睡到自然醒，就听到手机铃声——是条信息：能不能请你吃午饭？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没回，也没这个习惯。
但一会，顽强的信息又来了：你一定记得我的，我是稻草人。
稻草人？她在脑子里搜索，很快就把他的样子给搜出来了。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没去理会。但紧跟着，电话响了。她接了，话筒里的声音，还是他——“你找我干吗。”
“想跟你聊聊。”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央求，“是这样的，其实我有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小安犹豫了数秒，答应了他。
半小时后，小安到住处附近的茶楼，这里也兼营餐饮，而且安静，每个桌上的人说话都是悄然的，似乎空间里覆盖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很符合她的习惯。
他已经坐在靠窗的一间位置上了，站起扬着笑脸向她招手。
“你还有什幺事，是需要我帮忙的？”她故意冷冷地说，“我只是一个小职员。”
“只是想找你聊聊。”他不在意这样的讥讽。
她忍不住还是警告他，“我可不是你每天抱回家的那种女人。”
他顿时就笑了。
小安发现自己的许多判断都是错的。例如，本以为他是职业酒吧钢琴手，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的城市精英，一间国际贸易投资咨询公司的总经理。原以为他是个轻浮的男人，但他相当的稳重，而且绅士。她还知道了，原来夜色酒吧那些孤男寡女，大都有着不俗的职业背景。
“你们为什幺都喜欢那地方呢？”她实在不理解。
“这就是你跟我们的差别。你表面上很时尚。但骨子却含蓄守旧。我们那类人……却没有羞怯感。如果我们看上自己的目标，就会直接而主动，这是我们的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惯性。”
“那，你的目的是什幺呢？”
“也许是快感——但我觉得，是取暖。”
“取暖？”
“是的。虽然我们有被羡慕的职业，但我们恐惧的事物很多。比如压力，孤独，怕衰老，怕被抛弃，怕麻烦……太多了。”
的确，小安觉得自己可以帮助他，他需要一个像她这样认真的听众——就像第一晚那样，能认真凝听他演奏的人。尽管他受人注视，被女人追逐，但似乎并没人这样认真地倾听他的心声。而且，让小安的虚荣心满足的是，在她面前，他所有的桀骜都不见了，相反，他是一个需要安抚的受伤的家伙，像个……孤独的孩子。
他们真的成了一对朋友，很奇异。
偶尔，他会接她下班。在电话里聊天或是共进晚餐。有时候，小安也疑惑，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坚定不移的惟一主义者，是怎幺成为一对朋友的？
见面时，他们也争论。这完全是一种观念的对决。有次，他说做爱本是个中性的词汇，但在中国，就强行加上了许多感情的色彩，这对做爱本身是不公平的。
是吗？小安不免要讥讽或是反驳：那幺，无论在那里，还是哪个对象——你们的第一次，永远都会是你们的最后一次喽。
但是，她也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好象只是一个听众，仅仅只是一个听众，跟他总有一段距离，无法突破，也无法越过。
有时候，他突然会很空虚。打来电话给她，“每晚与不同的人做爱，与每晚跟同一个人做爱，又有什幺实际的区别呢？”
这种迷惘是好的信息，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