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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两题

发布: 2011-4-14 19:37 | 作者: 宋尾



        生日快乐

        我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到达的张金镇。
       
        上车前,我一个人在长途车站附近的小饭馆喝了点酒,直到感觉晕晕乎乎的时候才扔下酒杯。我并不嗜酒,喝酒只是一种习惯,譬如在旅途上。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医治的不是病,而是盘踞在心里的习惯,它们太当然了,当然得让你完全忽略。
       
        我无暇观赏路边的风景,路边也毫无风景可看,偶尔经过一个收费站,或者是加油站,要不就是在一段连绵的田埂尽头,霍然出现一个集市,就像一个人沉默许久,突然开口跟你说话,随着车速,那个邮票一样大的集市,也会越涨越大。
       
        半路上,天就往下掉雾了,很快就黑了一片。
       
        路上坑洼比较多,我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似乎有人用黑纱布蒙上了眼睛,命令我骑在一头骡子上面,带着不规则也不均匀的速度走,不是向前走,而是往后退。但只要是凝神分辨方向,我就很清晰地发现自己是在往后退,而不是要去陌生的张金。
       
        这是个冬天,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个季节,我也是。对一个前列腺患者来说冬天是极其不便的,当你频繁地解裤子的时间比滴答的小便时间更为长久时,你就开始变得不能忍受。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细节,我可以举更多让你觉得困扰的例子,但这与故事无关。
       
        不过,有些人在冬天的确会变得焦躁,就象一个诗人突然丧失了全部的灵感和想象力,变成了一头挣扎的困兽。
       
        我不幸也是一个写诗的人,这远非理想,也是习惯。
       
        张金的街道跟中国所有的乡镇一样,除了几间零售商店、发廊和酒楼发散着亮光,四周一片昏黑,但是能听到较远处舞厅里的音乐,那些鼓点有节奏地传到我的脚底。这可能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除了路两边淅沥哗啦撮动的麻将声。生活在这里的确是寂寞的,我突然理解了卫理科的急切和焦虑。
       
        街上,行人很少,影影绰绰的,步子迈得很小,姿势都很缓慢,比在城市里要缓慢得多。我突然还想到了一个句子,可以将这条街写到我的诗歌里面——“夜色里撒下的一道小便,歪斜地隐没于两端。”
       
        借用镇上的俗语,这街啊,一泡尿就走到头了。卫理科在这里居住了36年,想必那些面孔都化在他的每个脑细胞里了。又或者,外地人总归与本地人有着某些必然的差异性。所以,他一眼就从三三两两的乘客中认出了我,隔着很远就高举着手臂,挥动着。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之前,只是通过几次电话。
       
        在电话里,我总是听不大清他的方言,有些复杂的话语必须重复几次。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需要的一切——彼此赏识,谈论彼此的作品,或者其他的东西。他是个宽厚的人。
       
        就像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这是个高大得稍微佝偻的中年人,但必须仔细分辨才能发现,他没有远看那幺老成。因为他的身影比较宽阔,尤其是在昏暗的背景下。
       
        那一年,我二十九岁。
       
        这个年纪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很关键,“黄金分割点”之类的词汇,充分地阐释着这个年龄对整个人生的重要性。多年后,我也有了优裕的职业,妻子,还有一间自己的房子。但当时,我还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些。
       
        这就像我在车里看到的那个外界,很荒芜,哪怕某件具体的建筑,透过玻璃,看见的也是变形的。我有的,只是说不出来的焦虑,性饥渴,比较过剩的哀怨和感受,可能因为这样,我的诗也越写越多,不过,我也隐隐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诗也是一种媒介,我可以通过它,得到朋友或其他另外一些东西。
       
        那时我刚结束一段在北京为期十天的工作,一位写诗的朋友收留了我。换成别人不知会怎样,但那份工作我没办法继续。那是个文化公司,有一间办公室,朋友在编辑一本没有书号的建筑类刊物,我的工作只是整天给中国所有能找到号码的建筑企业和公司打电话,并发去传真。
       
        回到老家,理科给我打来电话,他大概从哪里听说了我情况,于是邀请我到张金来过上一段时间。
       
        我在他身后跟着,很快就来到一家旅店,招牌很显眼:二龙王宾馆。理科直接进了房间,看来他早就预备好了,在房间里,他把夹在胳臂下的一条黄鹤楼香烟——我知道那是为我准备的,我很少抽到这幺高档的烟——以及两条新毛巾放在床铺上,我卸下背上的旅行包,那里面装着几本民间诗歌刊物,除此我几乎没什幺可带的。出门前,我专门给他清点了一些,算是见面的礼物,在很多次电话中,他都向我倾诉,小地方虽然宁静,但是几乎没有人可以交流,也很难获取什幺信息。
       
        虽然我心里很想来,但是在电话里,我还是客气地婉拒他的好意,中国人习惯了客套,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说:不方便吧?
       
        有什幺不方便?他的声音很急,憨直里带着不容置疑。他知道我的经济现状,说你来,住半年都没事。我白天上班,家里电脑空着,你刚好可以留在家里写写东西。我一个人在家,老婆孩子都在外面。
       
        这句话把我打动了。那时,我偶尔连去网吧的钱都没有。但还在假意推辞——我真痛恨自己的虚伪——马上,我要过生,怕家里来朋友。其实,谁知道呢,谁会来呢。
       
        这不正好!你过来,在我这里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多找几个朋友过来喝酒助兴。你不习惯的话,就我们两个,我虽然不能喝,但要是你来,我死活都要陪你到底。
       
        我不坚持了。
       
        我们坐下后,他麻利地拆开一包烟塞到我手上。
       
        这种烟真的很香!嗓子里好象吸进去的是利咽舒剂,而不是烟。点上烟后,我们抬起头互相又对望一眼,在沉默中轻轻笑了笑。
       
        那天,我们的对话是彼此都认识的几位诗人开始的。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在各自熟悉的名字下面寻找一些共通的东西,而这,正是我们此刻需要的。
       
        李小波现在在干吗?他问。
       
        李小波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他曾来过张金。
       
        他刚离婚了。我如实告诉他,小波刚刚承包了一个渔塘,但很少去管它,他最近刚刚买了一台二手的电脑,486的。学着打字,在键盘上写诗。
       
        话题马上就转移到了诗歌和科技上,这几乎是必然的。那是1999年,在电脑上写诗,成为一种时髦的玩意。
       
        我不大习惯在电脑上写诗。理科憨厚地笑着,吐出一层一层烟圈。现在很多人都在电脑上写东西,但我不行。我坐在电脑前就憋不出来,我还是更习惯在纸上写,用钢笔,笔和纸的磨擦的声音。
       
        卫理科的口音很重,但比电话里听上去清晰多了,但是,他把“写”说成了“憋”,感觉很奇异。
       
        我们稍稍谈了一会,他说,你先去洗澡。完了我们出去吃饭。
       
        我进到卫生间后,理科似乎在房间不停地拨打电话。
       
        我拧开热水器,一边听他在电话里讲什幺。其实,从他没带我回家而是先到旅馆来住,我大概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幺,我很期待。
       
        回到房间时。房间里果然多了两个女孩,当然,我也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他拉过我说,你选一个。我迟疑了一下,对那两个女孩说,你们先到隔壁房间坐一下。那两个小姐就退出房间,表情很陌然。我问,这样不太好吧?有什幺好不好的,你是不是嫌她们太丑?理科说,那我再换两个?
       
        那个高个子其实长得不错,身材面貌我看得很清楚。我告诉了他。于是他就掏出手机用我不太听得明白的方言打了个电话,应该是打给老板的。然后,他对那两个女的说,我们现在先去吃饭,你们就在房间里等。下楼之前,他特意把我指给高个子,嗬嗬笑,你要记得,晚上好生陪他。你今天不单单是做业务,还是一份礼物咧。
       
        什幺礼物?我问理科。
       
        那时我们已经到了一家饭馆,叫了个野兔火锅还有几个青菜慢慢吃起来。
       
        你以为我忘记了?你生日呀!他说,我记得你上次你不是告诉我日子,今天你过生呀。就算我为你庆贺了。
       
        令人意外的温暖!我端起玻璃酒杯,跟他碰响,感谢他的礼物。
       
        在为数不多的电话中,我们每次都谈到过酒以及女人。所以并不擅酒的卫理科执意要陪我喝酒。但是每次只按我一半的量来执行。
       
        他怀着歉意说:我晓得你能喝,但我酒量真不行,你多喝点,我喝慢点,我们两个的进度就保持了,可以陪你到最后。
       
        尽管我上车前的酒意还没完全驱散,胃口也没开,但还是喝了起来。我不懂得拒绝,现在也是。而且我喝酒有个毛病,不喝酒可以不想酒,但一喝起来就习惯灌——以灌的形式喝酒,这样的好处是,能最大程度地显示自己的真诚,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在乡镇上,喝酒的量和喝酒的姿势,都是衡量作为朋友的一种最为直接的标志。当然,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最快祛除桌子上的陌生感。
       
        我跟理科两个人都不算是擅长辞令的人,一边喝,一边找点话说。
       
        看到我喝酒的动作,卫理科就说,你的人跟你的作品太不一样。
       
        有什幺不一样的?我的头昏了,但说话却开始随意起来。
       
        你很内敛。像个动物。
       
        动物都是孤独的。我端起酒杯笑起来,敬他。
       
        最后到底喝了几杯,我记不清了,醉醺醺回到旅馆,在房间门口,理科一个劲推,进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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