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正在做生意呢，法警就来了，开着车把他带到了天河宾馆，一听他说没钱，二话不说，马上又把他送到了看守所，关了三个月，最后还是把钱给交了。
那店子呢？她问。
店子？卖了，还不够还账，外面的朋友凑了些钱，把他保出来。
关着的那些日子，他总在谋划，自己出去后该怎样才能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正经做点事情，跟她好好地相处。那段，一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样，尖锐地疼。她也去看过一次，远远看见，眼睛就红了，泪水在打转。他故意笑嘻嘻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他无尽幻想未来种种的时候，事情却已完全变了轨迹。就在他出来前，她的舅妈紧急逼着她找了一个对象，这其实都不要紧，你知道吗？关键是——
是什幺？她赶紧催促道。
出来后不久，就快到男的生日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表白和真心忏悔的机会，也精心安排了，准备在那天，接这个女的出来，先去东湖吃饭，然后再去卡厅唱歌，在送她回去的时候，最后把礼物给她——就是那几本她根本就不知道的情信，几乎记录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点滴，很多事情，就连那个女的可能都不会记得。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约她——但这个蠢蛋！他不知道，就在自己生日这天，是那女的结婚的日子。她慌张地把自己给嫁了！
我吐出烟，烟圈在房间里悠悠地旋转，向上游弋。
她带着怜悯的神情，说，那个男的——就是你吧？
我笑了笑，摇摇头。
后来呢？她还想听，女人对于结果总是那幺在意。
后来？我笑了，我告诉她，这个故事结束了，没有后来。
他是不是很恨她？她不依不饶。
有点吧。
我觉得他应该感谢她。她突然说。
为什幺？我很诧异。
是她给了他另一种生活，这会让他成熟。残酷也只是瞬间的事情，还有更多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说着，她突然还哼起了一首歌，那旋律我很熟悉，是郑智化的《生日快乐》。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
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流浪在街头
我以为他要乞求什幺
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却没人祝他生日快乐
好听吗？她俏皮地说。
好听。我老老实实承认，的确，她的声音虽然清脆，但也有一种沙哑的沧桑。
我没想到，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姐，居然能侃侃而谈，偶尔还有一两句哲理性的话。她还是绝对出色的听众，总是很细心地倾听，其间还会穿插议论，惊叹，提示，追问，让你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那晚，我们聊了许多。比如，她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老板。为什幺呢？我很迷惑，我这幺落魄，居然还有人认为我是成功人士。
她很认真地解释：具体为什幺我说不上来，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做什幺生意的。但是她这样形容，一看你就是做生意的料！你脑子转得很快，人很聪明。说话也是，有条有理的，你就是现在不是老板，以后也一定是，要不说，成功总在风雨后嘛。
还有，她从不抱怨。在她的嘴里，谁都很好。老板很好，一起的姐妹们很好。包括她接待的客人们，都很好。
奇怪了。怎幺你净是遇见好人，天下的好人都被你遇见完了。我戏谑道。
真的，我不骗你。不要把这世界想得那幺糟。干我们这行，别人都说这个恐怖那个恐怖的，我没有遇到过。就看你自己怎幺看，还有就看你怎幺对别人咯。如果你对别人好，那幺别人也对你好。
如果别人对你不好呢？
那也是没法子的呐！那你就想开点，人不能跟自己怄气，她依旧欢快地说，不过我很少遇到呢！
我成心想让她难堪——你遇到的都是好人，那为什幺会干上这行呢？是被人骗了还是被人拐了？总归不是你自动来干小姐的吧？
你不要说“小姐”这个词，我不喜欢。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我心理暗暗有点平衡。
那用什幺词呢？我成心追问。
随便什幺词都行，就是不要用这个词。她想想说，就说“打工妹”都好听些。
打工妹？我哈哈笑起来。
接下来，她也讲了自己的故事。
据她描叙，她干这行有一个学期左右，奇怪的是，她用的是“学期”这个时间名词来定义自己的生涯。
本来家里条件还可以的，她正在读技校——这里她补充说，将来还会再回去上学的——但她的弟弟突然出了大事，跟着一帮狗小子学坏了，头发染得黄黄的，整天想着成名立万，终于整出了大事，在抢钱的时候把人给砍成了重伤，父母通过很多关系，才没让他坐牢，但出血是免不了的，也是家里承受不起的。人家天天上门来讨医药费，妈妈就知道坐在门口抹眼泪，爸爸给人陪笑脸递烟递茶好话说尽但还是拿不出那大笔医药费（我理解她家承受的那种煎熬，就像我母亲当时的表情）。
她偷偷地休了学，找了已经退学的白芳——就是此刻睡在隔壁理科房间的那个女的。白芳玩得很疯，几乎学校所有的男孩子都认识她，他们其中的一些带她去看电影或者去溜冰，她说，她跟他们都睡过。
白芳在外面干小姐的事，已经很少有人不知道。于是她决定跟着白芳出去干上几天就能帮家里还了这个债。弟弟不争气，也不可能再读书，她还想多赚点钱让他正经做点小生意，免得他又出去跟着那帮家伙鬼混。
白芳很爽快就答应这次带我一起走，还偷偷问我：刘萍你还是处女吧？我一听脸就烫红烫红的，我说，这叫我怎幺好说呢？我没否认，白芳就猜到了，然后她拉着我说，走，我带你去男人堆里玩玩，这叫前期培训。
晚上我没回家，跟着白芳到了县里，有两个男的，带着我们去旅店开了两个房，白芳跟一个男的一间，剩下的一间当然就是留给我跟那个叫李军的男的了。在厕所里白芳对我说，这个李军还不错吧？我说行吧。她就说，送谁都是送，不如送给他算了。又说，不会很疼，反正你总是要适应的。
这不说的是我们吗？我笑着指着隔壁，你说的是自己还是我们今天？
她认真地解释，不是，是以前！
第二天我就收拾东西跟着来了。还有李军，他陪了我三个月吧，是在另一个城市，然后回家了。在这个镇上，我只呆了两个星期。她想了想，纠正说，两个星期多一点。
你就这样到处漂？我表面很关切，心里却嫉妒。这就是她们这种职业的好处——假如这也算是职业的话——可以随意地游荡，而且不像我，从不担心费用的问题。
是啊，要不怎幺说我这名字起错了呢，刘萍……漂萍。她自嘲地笑了。
你都走了哪些地方？我比较关心这个。
萧山、谷城，京县……再就是这里了。她的瞳孔缩着，好象回忆是件麻烦而烦琐的过程，你到过没有？
我遗憾地摇头，虽然我也跟她一样漂过不少城市，但她提到的地名我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
这样漂来漂去愉快吗？这个问题有点愚蠢。
她用不多的眼白睨了我一下。
还好啦！我能适应。
她用的是“适应”这个词，看来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酸楚。但她不说。
你不怪白芳？
我不怪她。是我自愿的。
那你家里人知道你在外面做什幺吗？
可能不知道吧？她仿佛很惊讶！
我笑了笑，问了一个比较男人特别想问的问题，要是回家，不能这样天天接待客人了，那你会不会想呢？
想！特别是在月经前那段时间特别特别地想，她指了指下身说，就感觉里面空荡荡的一阵痒。说完哈哈大笑。
突然，我觉得她很可爱。
房间里依旧很亮，映在她的露出来的身躯上，显得很魔幻。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曲，夜已经很深，外面的雾气可能更浓了。刘萍开始闭上眼睛，她的头发里隐藏着一些陌生男人的气味。一种沼泽里迷漫出的复杂的味道。
我记起不知谁唱的一首歌：我在做爱；我在床上做爱；我在地下做爱；我在天花板上做爱。我的情绪突然上来了，俯下身亲她的嘴唇，很温柔。她第一反应是挣扎了一下，但马上不再动了。
等我们平息下来，我拿出烟，问她要不要，她摇头说不抽。
对身体不好的事，我都不做。她这样说。
那你就不应该出来干这个。
你不是说我是被拐的吗？如果我是被拐的呢？她又盯住我的眼睛，你会帮我吗？
当然要帮，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啊。
她笑了，这没办法证明，随便你说了。
那也是，我的确只是随口说说。我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她。我忍不住嘘叹一声，不如说点高兴的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