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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幸运降临

发布: 2011-4-09 15:15 | 作者: 胡育杨




        
        这五百万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疼得他牙痒痒;疼得他只想缩,一缩再缩,直缩到化入空气,突然消失。这股疼让他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直到天明。媳妇也是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早晨上班到单位他羞于启齿,羞于向老陈启齿。他想,老陈肯定会问他的,但在老陈问他之前他是肯定不会自己把这事说出来的。太丢人了!
       
        他没说这事。
       
        可你不说不等于别人不知道。
       
        小刘的这阵叫喊非同小可,整个楼里的人都被骚动来了。熊振铎在听到那一声叫喊之后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应声歪了一下脑袋,低下头定了定神,以深呼吸的方式压住了自腹腔涌出的火。如果说昨晚因后悔而维持的勉强颤动着蹦跶到现在的那颗心仍然疼痛着,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被小刘的这一声叫喊又重新拽出来、拧起来、挂到墙上拧起来,并且将持续拧下去,直到把那血水挤干。
       
        就目前的现状,熊振铎意识到如果自己一直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似乎不妥。他站起来,大度地跟着嘻嘻哈哈的同事们向老陈周围涌去。只不过,他们是急速飞奔,而熊振铎是非常有涵养地走过去,视金钱如粪土那样不紧不慢、毫不在乎地走过去。大家都冲着老陈笑着喊着,带着确实怀疑的态度真诚地问到底是真的假的;年纪稍大些的都沉稳地在办公室里不大理会,随后才笑着去凑热闹。当老陈看到前来围观的熊振铎以后,他有点脸红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张彩票和熊振铎是有些关系的。而这关系,你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也是可以的。甚至这关系似乎还能和道德品质相互联系起来。他们两人在对视的那一瞬间都知道这事只能心照不宣。
       
        虽然,这事在被大家知道之前没有一丝征兆。人们的心情平静透明得像漓江的水,清清亮亮的,一如每个人平淡的生活,没有一丝波澜。但这个事件真的发生以后并没能像传说中的那种似一声春雷那样在大家伙儿中间响来开去,而是像一股闷屁那样四处漫延,使大家在不得不接受的气流中感觉到有种说不出口、难以名状、憋闷的气和隐隐约约中带着那么点抓狂似的痛。
       
        在这爆炸性的新闻被证实的确毫不含糊以后大家又一窝蜂似地离开了。李科长低着头回到办公室坐在椅上开始喝茶;王干事将手插在裤兜里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张会计往常的这个时候都在对着桌子上那个圆镜子一点一点地剪她那每天都要新鲜开叉的头发,但这会儿她哗啦啦地翻着报纸可又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吴主任也不急着准备上级来检查工作要摆在桌子上的那一堆材料而独自坐在电脑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扑克牌。这种情况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整座楼都沉默了,长久地沉默着。一个个好比是集体默哀或是一声令下保持安静的礼堂内准备听领导讲话的官兵,新簇簇地停滞在各自的空间内。
       
        这沉默有点怪异,像是会议室里评选年终先进,大家都低着头各怀心事;这沉默又很有些令人恐惧的味道,像是误入了尘封已久的坟墓,深沉、诡异而又琢磨不定。
       
        这大面积的表面性沉默并没有压抑住大家伙那颗骚动的心,尤其是熊振铎的心。他下意识地用手抚了一下胸口,想吐,但是又吐不出来;就想干呕,却又不敢,怕失掉身份。那颗心的确在疼,是伴随着羞辱、气愤的疼,像是老陈顺手牵羊薅走了他刚刚打败对手的战利品。但他表现出的却是不屑一顾,他微笑着对产生疑问的老陈说昨天他换了一组号买的。这样说与那样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况且熊振铎也不知道自己以为的所谓那样说是怎么说,这一点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面对小熊的解释,老陈微笑了一下,说:“你看,要不然,咱俩就能一起得奖了。”
       
        如果说昨天晚上开奖后的一刹那,熊振铎对自己气愤不已,那么现在听到这句话、看到那表情的熊振铎可以说是恼羞成怒了。虽然,老陈的微笑并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深刻含义,并且那微笑的所有解释都是在情理之中,但他再一次将左手捏成拳头接着又再一次用右手安抚了一下胸口的左边,那意思是试图要按住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他又咬了咬牙齿,清晰地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手心直冒汗但伸开,它却是凉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他潇洒地在老陈面前离开之后才进行的。他真想撕烂自己这张破嘴,他在心里骂:“这ⅹ嘴真他妈贱!告诉谁不行,偏告诉个常买彩票的!”熊振铎恨不得拿个针线来把自己的嘴给缝上、用哥俩好把这两片破皮给粘上!
       
        相对于小熊的过度后悔,看着那彩票,老陈也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应该多买几张,买五张、十张、二十张……那样的话,中奖的数目可就是一千万、两千万、一个亿、十个亿……老陈抿着嘴,默默地在脑子里迅速用乘法口诀计算着。为此,他对自己有了一丝失落,一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之后,他还是兴奋地回到了现实。老陈接着想:五百万对于我来说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老陈的理想和现实算是结合到了一起,是不胖不瘦、身材匀称的。
       
        大家的沉默和熊振铎的气愤以及自己内心那稍纵即逝的失落没能掩得住老陈由内而外迅速延伸的快乐和幸福。四十五岁的老陈活蹦乱跳地像只在大伙当中唯一抢到香蕉的猴子,这种表现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但却又符合着这件事本身给人们带来的爆炸性、刺激性而又当头一棒的幸福。
       
        老陈整个人都陶醉了。他想找个空屋子,一个人在里面张牙舞爪、满地打滚、呲牙咧嘴、仰天狂笑一番,让任何人都看不到他那原始的、自己独享的快乐冲动。开头,面对这突然降临的幸福和那满屋子的空想他还有些不知所措,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
       
        他先打了电话给老婆。报告消息的过程他以沉稳的语气舒缓了那过度的兴奋。接着,老陈在心里哼着小曲儿欢快地到范局长那儿去请假。他敲开局长室的门,范局长正仰躺在高背椅上吸着烟。明白来意之后只对老陈说:“祝贺你啊,老陈”脸上僵着一丝微笑,那面容像是雕塑家用刻刀不经意划在上面真实而又难得的笔误,这面容让人感到陌生,感到可怕,它带着些皮笑肉不笑的深刻味道。这种味道也可以解释为一个领导的行为准则和职业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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