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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4-08 08:34 | 作者: 弋舟



        如同一场风花雪月终究将被马蹄踏碎,他们的话题很快就牵涉到了目前的战争。元熙先生毫不讳言自己对于这场战争的敌意,这位“前朝遗民”认为战争侵扰了他最后的乐土,他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革命”面前一退再退,本来以为会在家乡聊尽馀生了,但是这场战争再一次令犷捍之气充弥了都野。
       
        作为一名投身于战争的军人,团长并没有足够的兴趣与元熙先生展开辩论,而且他也缺乏辩论的依据,因为对于这场战争的意义团长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团长的木讷激发了元熙先生的激情,他雄辩滔滔,仿佛终于抓到了一次尽情抒发的机会,眼前的这位青年军官在他眼里成为了这场战争的代言人。最后,元熙先生将眼下的战争斥为一场邪气盈天的浩劫,无论目的与手段,都不具备浩然的正气。为了让自己的理论更有说服力,元熙先生做出了令团长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轻轻撩起长袍的下摆,缓步向着河水走去。
       
        河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泛着耀眼的波光。元熙先生进入到水的中央,仿佛融入在一片无限的光明之中。他始终没有沉没,河水只是淹过了他的脚踝,这样就隐匿了他的行走,使得他宛如驭风而行,漂浮在一片虚妄的逝水之上。
       
        团长目睹了这奇迹般的一幕,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熙先生蹈水而行,抵达了对岸。巨大的震悚令团长周身颤栗,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无法克制地啜泣起来。团长的那匹马也发出了惊厥的嘶叫,它瘫倒在地,粪便和着尿液喷涌而出。
       
        元熙先生重新回到团长身边时,团长依然陷入在巨大的无能为力之中,他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团长觉得自己被彻底掏空了,孤单单一无所依。当元熙先生的手搭在他觳觫着的肩头时,他除了感到虚妄,还有一种彻底的顺从从心底涌起。
       
        “这其实没有什么,我刚刚不过是走在一座水中桥上。” 元熙先生安慰着这个年青的军官,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脆弱。元熙先生这样说道:“这座桥比我的年纪都大,枯水季节它会浮出水面,眼下雨水充沛,它就沉入了水中。你看到了,当我通过它抵达彼岸时,必定拖泥带水,沾上邪秽之气,所以我从来不会走它,如果要去对岸,我宁可多走几百里路,从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桥上走过去。你觉得这荒唐吗?不,这就好比春耕秋收,你会觉得目的可以大于一切吗?其实手段已经在最初决定了目的,这便是因果……”
       
        泪迹未干的团长仰起头,他看到元熙先生那张麻脸上的每一个坑凹都被阳光填充了,同时,团长觉得正午的阳光像雪崩一样灼伤了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的内心被某种无端的热情点燃,他似乎找到了这场战争的意义,并且突然迫切地希望为之申辩。
       
        “我的部队也不会从它上面走过,”团长喃喃地说:“我们正在架一座桥,我们将从自己架起的桥上堂堂正正地渡过河去,走向伟大的胜利……”
       
        遗憾的是,团长的话并没有被元熙先生听到,他的声音微弱,而且元熙先生已经转身离开了他。团长看到元熙先生每走一步都在河岸的石头上留下了一片水迹。
       
        团长无法想象,他在这一刻作出的决定,最终成为了这场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座水中桥本来可以改变历史,它是一个玄秘的存在,是历史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所谓机会。如果团长抓住了这个天赐的捷径,迅速跨过这座现成的桥,那么他将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后来的战事说明了时间的宝贵,足以弥补这支部队兵力上的不足;团长完全可以利用时间的有效性,以逸待劳地迎击敌军。
       
        但是,此刻团长固执地坚持让自己的士兵继续架设一座含义万千的新桥。
       
        肆
       
        团长对自己的部下隐瞒了那座水中桥的存在,他怕兵士们因此懈怠新桥的架设。这座新桥在团长的要求下搭建得过分铺张,完全不像一座临时性的桥梁。团长否定了搭一座简易浮桥的方案,他要求这座新桥必须明显高出水面。
       
        始终有头戴斗笠的人出现在营地周围,他们不解地注视着在水中施工的士兵,目光中有种观赏的态度。这些当地人当然知道那座水中桥,但是隐存的隔阂阻止了双方的交流,否则他们一定会向士兵们发出疑问,并且指出他们的工作实际上是多此一举的徒劳。
       
        时间就是这样被延宕的。
       
        三天后,新桥在团长的督促下竣工了。它在夕阳下笔直地矗立在水中,新鲜的木头依然散发着新鲜伤口般的忧郁气息。
       
        部队开拔前夕,团长策马来到了元熙先生的宅第前。
       
        元熙先生的宅第建在一面山坡上,围墙高大宽阔,仿佛一座独立于世外的城池。团长远远望着这座宅第,觉得它和自己的家似乎是由同一群工匠建造起来的——它们出自同一个蓝图,尽管细节上偶有不同,但是整个气质却如出一辙。团长困惑地想,眼前这座宅第里的主人已经成为了这场战争的障碍,它也许将要面临自己父亲所代表着的那种力量的摧毁。团长无法厘清这里面的逻辑,起码他从表面上看不出这坐宅第与自家宅第之间的差别,因此他无法找到两者之间对立的根据。
       
        黄昏中的团长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温暖与沮丧同时出现在团长的情绪中。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两种情绪就是团长对于自己那个家庭的基本情绪。这种情绪令团长在山路上踟躇不前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该去见一见元熙先生。他觉得自己的到来,也许不能算作是一种拜访,可是没有了拜访的性质,他将以怎样的姿态走进元熙先生的家门呢?最后,团长终于掉转了马头。
       
        在山脚下,一队戴着斗笠的人与团长相遇了。对方停下了步子,但是团长策马急驰,从他们身边风一样掠了过去。团长并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他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满面的泪水。团长的泪水毫无原由,仿佛扑面而来的山风吹痛了他的眼睛,令他孩子般的失魂落魄。
       
        团长在天色黯淡的时刻来到了那座水中桥前。他的马警觉地喷着响鼻,仿佛能够看到某种隐匿的危机。团长跳下马,用手抚摸着马头,同时把自己的脸贴在马颈上温柔地摩擦着,这番亲昵的举动令团长和他的马彼此都得到了安慰。团长坐在河岸边,最后一次回忆起那些东洋女子。她们肌肤如雪,经过温泉的浸泡,又会泛起淡淡的粉色,总是令人身不由己地渴望依偎上去;她们的品质中有种天生的沉默,她们用沉默将喧哗的世界还原成最简单的几种关系……
       
        团长的欲念在回忆中滋生起来,昏暗的河水从他眼前流淌而过。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一些扑翅乱飞的鸟从头顶飞过。团长陡然觉得胸口和头部一阵疼痛的痉挛。那匹马发出了一声嘶叫。
       
        回到营地后团长就得到了元熙先生已经被枪决的报告。民协曾来找过他,在寻找未果的情况下,他们自己完成了对元熙先生的判决。他们送来了一份书面材料,说明了此次审判得到了最高组织的许可;处决元熙先生时一共开了两枪,一枪击中头部,一枪击中胸口。
       
        营地的篝火已经点燃,空气中尽是松树燃烧后特有的芬芳。团长走到一堆篝火前,将报告丢进了火焰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元熙先生的容貌依稀有些像自己的父亲。
       
        这支部队连夜跨过了自己亲手架设的新桥。
       
        他们刚刚抵达对岸就与敌军遭遇了。黑暗中双方试探性地互射了几枪后,大规模的战斗就爆发了。敌军显然也没有估计到这支部队的出现,他们也是刚刚到达,黑夜掩盖了双方战术上的仓促,令最初的交战势均力敌。团长的兵力尽管严重不足,但装备依然完整,几十挺马克沁机枪交织出的火力有效地迷惑了敌人。
       
        但是黑夜终将过去,团长明白,一旦天亮,自己这支部队的脆弱就将暴露无遗。现在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意义——在敌军到来之前,如果自己的部队早一些抵达对岸,构筑起有效的工事,那么就可以取得关键性的战略优势。而眼下,只有短暂的黑暗在掩护着他们了。团长并未因此产生一丝悔意。如果说他的选择丧失的是一场战争的取胜机会,那么,对他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次同样重大的机会。
       
        团长决定发起冲锋。这个决定并不是出自战术的考虑,他只是觉得应当这么做。他已经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战斗,同时也是自己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战斗本身已经成为了意义,于是一切都变得单纯,团长再也不觉得迷惘,那种曾经深刻困扰着他的问题烟消云散。团长身先士卒。在他的感召下,这支一贯散漫的部队焕发出了强大的勇气,兵士们前赴后继,一度甚至冲垮了敌军的斗志。
       
        白昼终将来临。当晨曦显露的时刻,浑身血污的团长又一次热泪盈眶。
       
        随着光明的到来,这支部队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眼前。当敌军掌握了他们的实际兵力后,屠杀般地反扑就开始了。
       
        这场局部战斗持续到午后终于结束。
       
        团长的部队全军覆没。敌军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找到了团长,在清点了战果之后,他们误以为被自己击毙的这位年青军官只是一位营长——团长的军装已经无法让人辨别出真实的军衔了。这位年青军官的整张脸都被掀掉了,但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没脸的人却用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了一种惆怅的表情。
       
        与此同时,疾驰而来的援军在得到消息后仓惶回转,他们距离这条大河仅剩一天的路程。
       
        整个战争就此逆转。大本营做梦也不会料到,其实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座水中桥可以指引着他们走向胜利。
       
        团长阵亡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副官正跟随着老爷踏上漫长的流亡之路。他当然不用再回到少爷身边了。老爷在一夜之间苍老,他在败局面前被迫放弃了所有财富和尊严后,只随身珍藏着儿子的那封家书。
       
        在此后的颠沛流离中,副官想起少爷时就会拿出那纸电文来看。这纸电文是他在一个拂晓从团长的帐篷外捡起的,当时它正随着雨水缓缓流走。电文被雨水浸泡后,文字已经漫漶不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尚可辨认:
       
        向着伟大的胜利,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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