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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4-08 08:34 | 作者: 弋舟



        此刻团长已经泡在了雅室的水池里,副官用木勺一瓢一瓢地将水浇在他身上。被热水浸泡和浇灌的滋味使团长陷入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他觉得澡堂老板发出的声音仿佛无限遥远,尤其当这个声音说起元熙先生居然在这里办过一份报纸时,团长更加觉得犹在梦中。这份报纸最终当然是半途而废了,听到这个结果,团长似乎才回到现实里。最后团长随口问起了元熙先生对这场战争的态度,澡堂老板却回答道:“元熙先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但答非所问,而且语气也突然尖利起来,有种强辩的味道。
       
        团长并没有在意澡堂老板的紧张,他本来就问得毫无目的,况且这次沐浴是这样地令人满意,团长已经全身心地懈怠了。他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只留出鼻孔呼吸。水流从他脸上漫过,透过水面,他依稀看到水流动荡的起伏。团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死去的营长,那个失去了整张脸的人此刻仿佛漂浮在水面上,他的面孔正成为扭曲的波纹。团长发觉自己居然已经遗忘了这个人的名字,即使绞尽脑汁也无从想起。这令团长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这个人对于他突然变得无比重要,他觉得自己用遗忘背叛了这个人。团长的眼泪流进了水里。
       
        在澡堂外的街道上,等候洗澡的兵士们却惹出了乱子。
       
        几名下级军官异想天开地向民协负责人提出了召妓的要求。这个要求令对方愤怒莫名,本来已经积存的怨气立刻爆发了。一位负责人毫不客气地驳斥了他们的非份之想,并且用恶劣的方言辱骂他们。当这几位下级军官听出自己是在挨骂时,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但是面对他们的强硬,对方丝毫没有退缩,双方由谩骂发展到相互推搡,气氛剑拔弩张。混乱中一位军官的帽子被人碰掉了,这就如同发出了一道号令,枪声立刻就响了。
       
        闻声而来的团长并没有立刻下令制止骚乱。他站在澡堂门前的廊檐下,看着双方在雨水中壁垒分明地对峙,仿佛隔岸观火。
       
        是团长身边的副官替他行使了职责。肇事的军官被捆绑起来,副官没有征求团长的意见,就命令将这几个人枪毙掉。副官这么做显然是正确的,他已经看出了局面的严峻——那个被枪击中的人倒卧在青石路面上,插着羽毛的斗笠滚落在雨水中。
       
        直到这时团长才缓慢地说道:“让他们洗了澡再正法吧。”
       
        几名下级军官为自己的荒唐付出了性命,但民协对于这支不期而至的革命军依然蒙生出排斥感。这支军队挫伤了他们的期待。在他们眼里,这是一支态度傲慢并且作风败坏的部队,这位团长,也缺乏某种他们认可的气质——他的脸甚至都缺乏一个革命军人应有的正确性。几位民协负责人私下交流了看法,他们一致认为,这位团长更像是一个牢骚满腹并且沉疴在身的少爷。在对团长进行了比喻意义上的蔑视后,某种报复性的情绪也在他们心中悄悄酝酿起来。但是,对于这支革命军,民协依然保持了最后的一点热情。他们邀请团长将队伍带到古镇来,这里的条件显然要比潮湿的河岸强得多。
       
        团长亲自去慰问了那名受到枪击的民协成员。这个人已经被抬到了廊檐下,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捡回了自己的斗笠,紧紧地抓在手中。随军医生正紧张地为他处理伤口。团长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依然保持着一种冷漠的镇定,他的不动声色与那几名下级军官临死前声嘶力竭的叫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似乎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创伤毫无反应,只是那只抓着斗笠的手攥出了青筋。团长举目四望,他发现围拢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都有着相同的表情,一张张斗笠遮盖下的脸,都有着一种冷漠的镇定。宽大的斗笠在他们脸上投下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
       
        团长心里再次感到了某种不安。他拒绝了民协的邀请,决定依然将营地扎在河岸边。他的拒绝在对方看来,不啻又是一种缺乏善意的态度,团长因此又一次丧失了与对方融洽起来的机会。在这支队伍到来之前,当地民协的活动还是相对温和的。这块地方民风淳朴,洪流滔天的革命风暴并没有完全涤荡这里。但是,当这支队伍一再令他们感到失望后,他们渐渐被某种粗暴的行动热情鼓舞起来了。
       
        团长被请进了民协的指挥所。这间指挥所设在澡堂对面的一座木楼里,看得出以前曾经是家饭馆,如今里面的条凳依旧摆在一张张木桌边。民协的成员们如同吃饭一样地一桌桌围坐着,这种情形令团长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赴宴。在这里,那两位曾经拜访过团长的负责人再一次提起了元熙先生。他们控诉了元熙先生阻挠民众运动的诸多罪行。
       
        “我们准备对他采取行动,报告已经送往省城,”一位负责人语气坚定地说:“估计批复很快就能下来,届时请将军出席我们的特别法庭,指导我们对他进行审判。”
       
        团长不置可否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感觉到了,这个元熙先生已经成为对方与自己抗衡的一个筹码。团长觉得这当然是可笑的。
       
        似乎带有某种嘲讽的意味,这位负责人面对团长的模棱两可又列举了一项元熙先生的劣迹——民协准备以团长父亲的名字重新命名这座古镇,以示对于革命元勋的敬意,但这件事情却遭到了元熙先生的诋毁,他甚至不惜写出反动文章沿街散发。
       
        “文章内容恶毒,多有诅咒之词,如此劣绅难道不应该杀掉吗?”这位负责人玩味地看着团长。
       
        团长并没有因此而激动。当自己父亲的名字突然出现的时候,团长并没有如那位负责人期望的那样聚精会神起来,相反,他的思绪却更加恍惚了。团长仿佛看到父亲向自己走来,令人费解的是,这个走来的父亲居然也戴着一只巨大的斗笠,一根长长的羽毛垂在他的脑后,上面挂满了污浊的雨水……
       
        叁
       
       
        当新的电令到来时,团长正站在河边眺望对岸。雨后初霁,空气中弥漫着植物与泥土潮湿的腥味。士兵们正在准备架设桥梁的木材, “槖槖”的伐木声回荡在身后。团长觉得那些被砍伐着的树木散发出了一种夸张的忧郁气息,这种只有新鲜伤口才有的气息令整个河岸变得伤感。
       
        团长接过副官送来的电文,匆匆读完后,沉默不语地返回了自己的帐篷。
       
        大本营命令团长迅速完成那座桥的架设,并且过河占据有利地势,准备阻击敌军的偷袭,“将敌人有效地拦截于河之对岸”。
       
        这份电令措辞沉重得都有些轻佻了,以一种显而易见的、怂恿般的口气鼓舞团长以主动地进攻来取代被动地防御,这样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以待援军的到来。
       
        赋予这支部队如此重大的责任,大本营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是突变的战局将团长推向了风口浪尖。同时,大本营也过于乐观了,他们低估了这支部队的减员情况,如果他们知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只是一个营的兵力,那么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电文中并没有解释局势与上一道命令之间的出入,但是破绽在团长眼里一目了然——自己这支队伍本来是为偷袭开路的,现在居然担负起了阻击偷袭的重任。团长从“援军”这两个字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处境,他明白了,自己已经被置于了需要援救的境地。
       
        团长当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猜测这一切都是自己那位严父的主意——用一种诡计般的策略将自己哄骗到最为险恶的绝境,以此达到他用血与火锤炼儿子的目的。团长深知自己的父亲对于这场战争的热忱。这个结论难免令团长感到哀伤。可是他的副官却说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年青的副官似乎已经洞悉了这个时代深奥的背景,懂得战争只是那些深奥背景的肤浅体现。他以一个从小在大家庭中周旋于所有主子间的侍童的机智,向团长尖锐地指出:“也许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副官的推测似乎更加合理——团长的父亲身处时代的中心,历史的经验说明那样的位置风云莫测,一旦跌落,势必祸及九族。副官更加怀疑团长如今恰恰就是面临着一种内部斗争的迫害。
       
        副官显然比团长更为客观,他不像团长那样总是感情用事,将个人情绪和弥天的战争混淆在一起进行简单的判断。但是他的结论比团长的更令人沮丧。团长的脸色变得煞白。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他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团长的这封信写得百感交集,整封信笼罩着一种忧伤的哀怨,如同是对一个世界的告别之书。因为一切尚是猜测,他只能采取了一种含糊其词的语言。他首先试探性地询问了父亲的健康,然后就在信中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将一个人的成长诉诸笔端,难免就会冗长,团长耐心地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最为遥远的一些画面,以这些画面地再现第一次向自己的父亲暗示出了某种眷恋之情,同时也隐隐地抱怨了父亲对自己态度上的暴虐。他有些疼痛,同时也有些神往。最后,团长向父亲简单汇报了自己目前的任务,尽管他流露出了自己对于这场战争“最终目的”的迷惘,但是他依然向父亲保证自己会尽到一个军人的职责。他写道:
       
        虽然我不认为获得战争的胜利比一朵花的开放与凋零更加有意义,但是我依然将令您欣慰当作我来到尘世的最终目的。
       
        写到这里团长已经是热泪盈眶了。
       
        这封信将由副官亲自送到团长的家里。在这种叵测的时刻离开团长,副官当然无法放心。他建议团长随便派一个马弁去传递家书。
       
        “我走了谁给你洗头呢?”副官动情地说。
       
        团长摆了摆手自顾离开了帐篷,命令卫兵牵来了自己的马。
       
        这封家书多少缓解了团长内心的纷乱,他沿着河岸信马由缰地踽踽而行。充沛的雨水使这一带的植物长势凶猛,遍地的花公草和金不换开放得异样绚烂。团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远离了自己的营地。
       
        在一片过分明亮的阳光中,团长看到了元熙先生落寞的背影。正午的阳光照在元熙先生赭石色的长袍上。团长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对于这个人他似乎相识已久。
       
        两个人在正午的河岸边不期而遇。面色苍白的团长看来并没有引起元熙先生的反感,同样,元熙先生那张著名的麻脸也没有成为他们之间交谈的障碍。团长端详着这位前朝的翰林,觉得他与自己的预期几乎没有大的出入,他似乎只能是这个样子的——穿着赭石色的长袍,站在明亮的日光中,身干修伟,却神色落寞。
       
        团长的留洋经历成为了他们最初的话题。元熙先生对于那个“蕞尔小邦”青眼有加,言辞之中不乏溢美。他讲到了自己的几名异国弟子,他们曾经邀请他去过汉口的日本租界,在那里他见识了惟有在书本上才能追慕的古典风度——“皆席地而坐,卧则以屏掩之,屏皆六曲”,元熙先生甚至觉得那些东洋女子 “高髻如云,腰缠锦带,俨然是晋、唐画像中的人物” 。这样的话题自然又勾起了团长的回忆,此刻当他站在这条河边怀念起那些曾经消魂的往事,不免有着恍若隔世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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