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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1-4-08 08:34 | 作者: 弋舟



        胜利在即,革命军催枯拉朽般的一路凯歌。但是战局却发生了突变,看起来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敌军得到了意外的增援,这支援军从背后向革命军的大本营逼近——而革命军在前方获得的优势是以背后的空虚防卫换取的。在一派恐慌当中,最高指挥者突然想起,在敌军意图突破的那个脆弱地带,刚刚有一支革命军奉命抵达了那里。
       
        眼下,这支几乎不在作战序列里的部队,却成为了决定这场战争胜败的决定因素。
       
        壹
       
        团长的部队如期赶到了指定地点。
       
        由于天气的原因,他们一度在路上耽搁了几天,但是经过短暂地休整,团长就命令部队全速进军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团长热情洋溢地号召自己的士兵:“按时到达指定位置,事关战事的大局,更是对于我们尊严的检验!”团长显然有些亢奋。这不是他往日的风格,瓢泼的大雨和崎岖的山路出人意料地鼓舞了他。
       
        战争爆发以来,作为一个并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军事长官,团长的战绩实在乏善可陈。经过一次小的战役后,他的这个团就几乎减员了一半。当自己的士兵像挨了镰刀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地在眼前倒下时,瞠目结舌的团长渐渐滋生出一股深刻的厌恶情绪。
       
        但细究起来,团长的厌恶并没有具体的对象。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的他似乎厌恶的不是战争本身。譬如,当马克沁机枪在身边交织出壮观的火力时,他的厌恶情绪反而会得到一些排遣。这时候,团长会暂时摆脱掉厌恶,忧心忡忡地思考起马克沁机枪的主要性能。当他想到这种1分钟射出600发子弹的武器第一次在罗得西亚被英军使用就造成了3000祖鲁人的死亡时,发生在眼前的战争就变得虚幻了。团长会觉得自己犹在课堂之中,战争史中连绵不尽的炮火混淆在一起,丧失了具体的面貌与目的。它只是一场战争而已。团长因此对倒在自己眼前的士兵熟视无睹,令他忧伤的,倒是那3000祖鲁人——当年这些祖鲁人面对这种喷火的家伙时,他们该是何等惊讶啊?团长黯然神伤地想。
       
        很快,他的这个团充其量只剩下了两个营的兵力。这样就形成了比较荒唐的局面,一下子有三位营长成了团长的马弁。三位营长对此感激涕零。其他部队已经就地正法了几名幸存下来的军官,其中甚至不乏团长这样级别的。交战双方任何一支部队溃退的时候,等在身后的都是比敌军更为冷酷的督战队,督战队用大刀砍杀的血腥方式来稳住阵脚,把魂飞魄散的败兵重新赶上前线。两相对比,他们这个团实在是受到了额外的庇护。这当然和团长显赫的家世有关。能够惩罚团长的,也许只有他那位赫赫有名的父亲了。
       
        传闻接踵而来。据说大本营在战争伊始,就没有指望他们这个团会战功卓著。如果说团长在这场战争中身负了什么重任的话,那就是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依然还——活着。这些传闻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扰乱了这支部队的军心。兵士们斗志涣散,整个队伍笼罩着一股梦幻般的消极情绪。同时,兵士们又有种没来由的乐观态度,毕竟,相对于其他部队,他们进行的这场战争实在是有些像一场儿戏了。
       
        减员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团长的厌恶情绪也愈加强烈。他觉得自己惟一的任务就是看着自己这支部队的人马一个个镇亡。这似乎都成为了一个目标。有时候团长甚至会奇怪地认为:在如此残酷的杀戮和大面积的死亡之下,自己的人马消失的速度居然是缓慢的。
       
        大本营似乎一直忽略着这支部队。直到有一天,一位营长在团长的身边被流弹掀去了整张脸,大本营才对团长的安危担忧起来。
       
        团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失去了脸的人兀自从自己身边掉头跑开。那个人像是突然觉悟了什么,他向着后方拼命奔跑,仿佛目标明确,一转眼就没有了踪迹。后来兵士们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那个人的尸体。当时树林中挤满了扑翅乱飞的麻雀,那个没脸的人却用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了一种惆怅的表情。
       
        这就是死亡!团长在心里叹息着:扑翅乱飞的麻雀,以及没有了脸却依然惆怅的表情。
       
        死亡和团长近在咫尺,大本营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新的命令很快就下达了。团长被命令带着残部迅速向后撤退,迂回大半个战场,去占领另一场战役的一个关键突破口。团长被告知,他要率部到达的是一条险峻的大河,并且要如期在这条河上架设一座桥,随后大部队将从这座桥上通过,奇袭敌军的指挥中枢。大本营对于团长的安排看起来殚精竭虑,因为据说保证团长的安全也是这场战争的战略目标之一。他们杜撰出了一个符合军事逻辑的命令。
       
        大本营甚至充分考虑到了团长的荣誉感,电文在措辞中虚张声势,夸大了这项任务的重要性,仿佛它真的事关全局,因此,语气不免就格外严厉。
       
        严令之余,这份电文在结束的时候,居然破天荒地使用了这样的结束语:
       
        向着伟大的胜利,前进!
       
        时值夏季,这一带正是暴雨频发的时候。团长的队伍在滂沱的雨水中踏上了征途。这支作风散漫的部队非但应付不了残酷的战事,面对大自然的风雨也裹足不前。出发不久,部队就遇到了山体滑坡。一瞬间泥沙俱下,山路一侧的大山似乎整个坍塌了,巨大的石头裹挟在洪水中奔涌而来。好在团长并没有走在队伍前列。他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更像是一声巨大的咆哮,余音未尽,就吞没了他面前的世界。天翻地覆,道里阻隔,团长眼前的部队顷刻间荡然无存。
       
        令人惊讶的是,团长骑着的那匹马居然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它只是冷漠地摆了摆饱满的头颅,将鬃毛上的雨水抖了团长一脸。倒是那些毫发无损的兵士们乱作了一团。他们狂呼滥叫,你推我搡地抱头鼠窜。
       
        团长被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部下个个面目夸张,仿佛是在演戏。他怒不可遏地用马鞭狠狠抽击身边的兵士,并且戏剧性地拔出了自己的毛瑟手枪向天鸣放。枪声在混乱中显得微不足道。这时给团长充当马弁的那几位营长发挥了作用,他们不约而同地拔枪射击。几名兵士中弹倒地,浑浊的泥水迅速将他们身上涌出的血变成了浓稠的泥浆。
       
        局面因此得以控制。稳定下来的兵士们在大雨中呆若木鸡。前方依然有石块不断坠落下来,在山谷间发出重重叠叠的轰鸣。团长面容肃穆,忧郁地看着自己的这支队伍。雨水从他的帽沿上落下,仿佛一道水帘。团长透过这片浊水,看到世界一片令人无法容忍的肮脏。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这些部下,觉得大雨之中的他们,衣衫褴褛,军容败坏,神情都有些令人不齿的迷惘。
       
        队伍转移到了一片遍布着碎石的安全地带。团长站在最先搭好的帐篷里向外张望,他看到自己的兵士们突然士气高昂起来。兵士们在暴雨中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像一群分工明确的蚂蚁。雨水弥蒙,场面居然有些感人。很快营地就搭建起来,并且很像那么回事儿。
       
        “看来我们这支部队不善于破坏,倒是很善于建设。”团长调侃地说:“命令我们去架桥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
       
        他的副官替他点燃了一支烟,不无忧虑地提醒他:“这项任务也未必轻松,如果我们不能按时到达位置,一样是失败……”
       
        “失败?”团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
       
        迄今为止,尽管他的部队仅距全军覆没只剩一步之遥,但从来还没有人对他说过“失败”这个词。
       
        副官从小就是团长的贴身侍童,团长赴东洋留学他都陪侍在身边,在他眼里,团长永远不是自己的长官,他只是自己的少爷。因此,当“失败”这样的军事术语从嘴里说出时,副官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不安地看着团长的背影,不禁为他形销骨立的单薄样子感到了伤心。副官最清楚团长的留学生涯是怎样度过的,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妖娆的樱花,看到了那些东洋女子体毛丛生的私处,他甚至嗅到了那种具有迷幻气息的西梅脯和深色樱桃的香味。副官怔怔地想,从一开始老爷就错了,眼前这个人,哪里是块做军人的料?副官突然感到了不安,觉得自己的少爷也许永远完成不了战争中的任何一个任务了。
       
        夜里团长不得不睡在一张军用吊床上,因为帐篷里灌进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面。他蜷缩在吊床里,即使难以入睡也没有辗转反侧的余地。后来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闯进来的长尾雉惊醒。这只鸟滑翔着进来,落在了团长身上,饱含雨水的尾羽在团长脸上剧烈地扑打。睡梦中的团长被吓坏了,发出凄厉的叫喊。副官冲进来时,看到他缩作一团,正在掩面哭泣。那只鸟也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在帐篷里没头没脑地胡乱飞撞。副官一边安慰团长,一边斥责警卫。
       
        “它呼地一下就飞进去了,” 警卫辩解道:“我根本来不及挡住它。”
       
        这时抽泣着的团长从指缝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那是一种怪声怪气的腔调,副官愣了片刻才明白了那是一道命令。
       
        团长说:“毙了。”
       
        副官为难起来,他不知道团长命令“毙了”谁。但是他很快就有了方向——团长用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了那名警卫。那名警卫已经将鸟赶出了帐篷,一回头却看到了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
       
        那名警卫被拖出去的时候,副官尚且心存侥幸,他忧虑地看着团长。但是团长依然蜷缩着身子,他甚至将大衣蒙在了自己头上。显然他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这道命令。
       
        枪声在深夜的山谷中响亮无比,即使浩荡的雨声都湮没不了。团长以这种方式在这场战争中杀了第一个人。
       
        副官在后半夜又走进了团长的帐篷,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少爷。团长已经睡着了,脸上依然残留着泪痕。副官看到他的手垂在吊床之外,那纸电文夹在他的指缝之间。
       
        拂晓的时候,副官再次走到团长帐篷前,而那纸电文已经飘浮在积水中,正缓缓地随之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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