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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

发布: 2011-4-08 08:30 | 作者: 弋舟



        2
       
        眼前的杜颖令王努吃了一惊。她端坐在那里,穿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头发光洁地绾在脑后,使得整张脸的轮廓完整地呈现出那种和谐的鹅蛋状,而且,这张和谐的鹅蛋状的脸没有化妆,素净得仿佛涂上了一层瓷质的光。这些都与王努的记忆无关,杜颖美得令他猝不及防。有一瞬间,王努甚至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大学时代的那位恋人,她们之间惟一一致的,似乎只有饱满的乳房了。王努的目光不由得就要落在杜颖的胸前,同时感到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没有回宾馆冲洗一下就出现在杜颖面前,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王努的确很急迫,回程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起码已经有超过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性生活了。怎么会这样呢?这令王努自己都感到震惊,是什么禁锢了自己的身体?王努闭着眼睛罗列出了以下的原因:首先是忙碌,其次是谨慎,还有——对于妻子的厌倦?……王努蓦地觉悟到,其实什么准确的原因都没有,自己何止是三个月没有性生活呢,甚至从把包夹在腋下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性生活了。其间越野车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刹车,王努和李经理的身体剧烈地碰撞在一起,李经理尖锐地“哼”了一声,那种声调,立刻让王努联想到了女人在床上的呻吟。有一瞬间,王努几乎改变主意,想直接就和身边这个现成的女人回宾馆算了,何必非要去见杜颖呢?但理智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王努知道,自己绝不可以沾染李经理。这样,王努在越野车平稳的行驶中,在自己滑行般的错觉中,就不能不悲伤起来,既怨天,又尤人。回到西安后,在悲伤中急迫起来的王努,要求司机把自己直接送到了这家西餐厅的门前。王努让李经理先回去休息,自己晚上去机场时再联系她。
       
        杜颖在面对王努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她微微点了下头,示意王努在自己的对面坐下,并征求王努吃些什么,自然得好像一对多年的夫妻。然后,杜颖对王努说出了第一句正式的话,她说,王努,今天我们见面,我丈夫是知道的。这句意味复杂的话具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事后王努想,事情就是从这个时候糟糕起来的。从这句话开始,王努和杜颖的会面就被某种趋势裹挟了,王努不由自主就顺服在杜颖的语境中,把自己的愿望压制了下去,也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杜颖的第二句话是,这是我送给你的重要礼物。王努这才发现,餐桌上有一本黑色硬壳的厚书,杜颖用一只手轻轻地推向了他。于是,王努在那一天再一次吃惊不已。那是一本精装的《圣经》。惊讶其实是没有来由的,谁会为一本精装的《圣经》惊讶呢?王努所惊讶的,是那种现实与期望之间巨大的落差,它在一瞬间就把王努带进了持久的恍惚。
       
        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情,王努十多年前的旧日恋人,开始在这家西餐厅里向他布道。那些神圣的话语对于恍惚的王努却只是一个又一个偶尔突现的单词,光,信,望,爱,诸如此类。其中一个词由于出现的频率很多,就被王努格外地记住了,它是:有时。
       
        杜颖捧起那本精装的《圣经》,对王努读道:
       
        凡事都有定期,
        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很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王努在这些一枚枚闪着特殊光芒的小金币般的词语中,吃下了一快牛排,两只小羊角面包。食物进入胃里的过程中,王努的意识有一刻回到了身体上。他看着眼前的杜颖,恍惚中就回忆起当年那对构成他爱情全部滋味的乳房。它们像水草一般顺从,可以被塑造,它们像食物一般庄严,可以充饥,他抚摸它们,吮吸它们,它们在抚摸和吮吸中花朵一般绽放——那种滋味,不就是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么?在回忆中下出这个定义,无端地令王努热泪盈眶了。为了掩饰,王努摸出一支烟准备点上,却被杜颖阻止住,她用一只手摘掉了王努已经含在嘴角的烟,说,这里不许吸烟的。
       
        王努有些慌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安的?杜颖含笑说,少君告诉我的,怎么,你后悔来见我了吗?王努说当然不,又说,原来是少君,我说呢。这时候王努就决定结束和杜颖的会面了,他对那些事先的预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王努说,我们就到这里吧,我还要去见见少君,时间不多了。杜颖似乎没有听到,眼帘垂下去端详自己手中盛着红酒的酒杯,过了片刻,才拿酒杯和王努的碰了碰,在一声悦耳的撞击声中说,王努,原谅我当年的罪,我们都需要被拯救。王努在“罪”和“拯救”这样的语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句法。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既然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按照他的预期展开,就只有沉默了。于是王努只有抬起手腕去看表,七点钟刚过,也就是说,杜颖需要“亲自送出”的这件“重要的东西”,实际上只用了一个小时。在王努看表的同时,对面的杜颖双手抱在胸前,遮蔽了那对惟一与过去一致的乳房,她在祷告:仁慈的主啊,求你看顾我的同学王努,让他在尘世中获得安宁,愿诅咒他的得诅咒,祝福他的得祝福……
       
        从西餐厅出来,傍晚的西安城却骤然光明了。阴沉了一天的天空,突然间钻出了太阳。下过雨后的地面腾起不可一世的热浪。王努目送着杜颖的离去,杜颖的背影在地面腾起的热浪中隐隐约约地浮动,王努觉得这真的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背影。
       
        3
       
        那一天傍晚七点钟刚过的时候,王努出现在了自己母校的家属区。当时王努的腋下夹着一本精装的《圣经》,这个姿势迷惑了王努。起初王努还多少可以意识到自己是夹了本书,但过了会儿,王努就把这事忘记了。王努已经习惯了这种夹着的姿势,所以很容易就把这本《圣经》和那只手包混淆在了一起。何况,它们的体积和重量几乎是没有差别的。
       
        少君跑下楼来迎接王努。由于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少君显得有些准备不充分,他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和一件半旧的白背心。少君的这副形象,在王努眼里也与预计的很不一致,王努以为留校后已经做到副教授的少君,不该是这么一个样子。至于具体该是什么样子,王努也说不清楚,总之,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少君说,怎么提前了,吃饭了吗?王努说吃过了,说着过去亲昵地搂搂少君的肩膀。他们是大学时代最亲密的兄弟,分别十多年后,这样的动作应该很正常。实际上王努还想做得更夸张一些呢,他很想有力地拥抱少君,把那一天从出门时就困扰着他的失落感,在与少君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化解掉。但是少君却躲开了王努搂过来的那只手。他好像有些抑郁,起码没有王努那样热情。少君说,既然吃过了,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我们找个地方。看到王努收起了笑容,少君苦笑着补充道,正跟老婆吵架,就不让你看笑话了。于是王努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他重新笑起来,说,好,我们找个环境好一些的地方。如果这个时候,王努能够意识到自己腋下夹的是一本《圣经》而不是一只手包,或许就可以避免后来的那个事件了。起码他不会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邀请少君去一个“环境好一些的地方”。
       
        两个昔日的兄弟,穿过他们曾经共同求学的校园,来到了大街上。“环境好一些的地方”其实很好找,很快他们就走进了一家格调不错的酒吧。
       
        王努要了一瓶红酒,和少君碰过杯后,感叹道,我们得好好追忆一下似水流年。这句话一出口,王努就顺利地滑进了伤感的情绪中,因为和杜颖见面时,他甚至连这种情绪都没有享受到。少君却摆摆手说,追忆是我这种不得意的人才干的事情,你春风得意的,应该展望才对。王努愣了一下,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王努感觉少君的话有些噎人,他觉得这一天真的有些不对劲。王努讪讪地说,你有什么不得意呢,都做到副教授了。少君看着王努,重复道,是,副教授!他把“副”字咬得狠狠的,让王努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调中格外地强调了这个字。然后,就像刚刚杜颖布道一样,少君开始了诉苦,那些郁郁寡欢的话,对于恍惚的王努也只是一个又一个偶尔突现的单词,职称,房子,钱,诸如此类。不知不觉中,王努把这些词和半瓶红酒一起咽进了肚子。当然,其余的半瓶是被少君咽下去的。于是他们又叫了一瓶。在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不得意”后,少君开始反证王努的“春风得意”。他问王努有几套房子,王努迟疑了一下,说有两套,他说他一套房子还是按揭买来的。他问王努一定有专车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他幸好住在学校里,否则就得买一辆自行车来代步。
       
        这种对比令王努不安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王努突然反驳道,你多久没有性生活了?少君想一想,很严肃地说,有一周了,我现在根本没有那方面的……王努打断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说,我起码超过三个月没碰过女人了。说完王努就起来上卫生间了。他要给少君留下些时间,仔细去品位“超过三个月”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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