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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牛

发布: 2011-2-18 07:53 | 作者: 唐棣



        谷娃的脸上冒了汗,五谷盯着他拿袖管擦汗的样子,心里猛地一酸。打开饭盒就把一块辣腌菜,硬塞给了儿子。谷娃吧嗒吧嗒直嚷:辣。然后,转着圈地边跑边咂着嘴。他舀勺饭给谷娃,摸摸那颗小小的脑袋,又笑了,还说:也给爹笑一个!

        谷娃一噘嘴,愣是没给。他就又说:爹爱看,笑吧,你看——米,也笑着咧!扭头看到远处吃草的牛,此刻正抬头看着他们爷俩,伸着舌头打磨嘴儿,阳光下闪着光的是它偌大的牙齿。

        谷娃张嘴儿笑,露出了两排明亮的小牙。吃完饭,五谷还是老习惯,把饭盒上残留的渣儿聚在一堆儿,然后倒立饭盒,仰头倒进嘴巴,才算完事。勺儿与饭盒碰击发出的声音,好像让谷娃想起了什么。也许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就在想事。

        他的眼神总是炯炯的。

        以后,再不喝渣粥了。爹,行吗?说的时候,五谷已放下饭盒朝那牛走。

        不吃,咱以后都吃米。

        五谷的手在空中晃动了一下,像在扇着大个的苍蝇,也像是在为将来勾勒图景:是去年分到他手的这块米淀的丰收。

        谷娃喊:爹!

        嗯。五谷答应着,在地边摸到了烟叶,卷了卷,点上了。

        娘,不让说——

        五谷吐着烟说话:啥不让说?我儿偷偷地也得告诉我,对不?咱可老爷们。

        对。谷娃说,娘不让说家里的米缸又空了。

        五谷停下来,“豁”地站起,影子是长长的。他站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谷娃,把嘴上的烟给掐灭了。

        米!他叫。牛耳朵晃了晃,慢慢朝他们这儿走。

        谷娃问他:爹,咱晚上咱吃啥?

        五谷赶了几步,狠狠地抽出田埂上的赶牛鞭,没说话,跳进了田地里。

        吃屎!牛都赶出老远了,他才说话。这话几乎是吼的。

        听见牛的背上响起了鞭声。下午,天闷闷的热,风打着转。先前惊了的鸟儿,大概早扑腾着翅膀,躲进淀里深深的芦苇丛里了,五谷想。米牛,这个下午尾巴像是绑上了一颗定时炸弹,拽着五谷在这田里奔着。犁头割裂大地的时候,带着腥味的芦花淀的泥,再次把五谷的全身给挂满。田里清澈的水重又浑浊起来。

        五谷回头望向着儿子,心里的味道形容不上来。这牛,看来是……他喃喃,抹了下脸上的泥。

        鞭声响了又响。

        几只鸟儿在空中飞过。谷娃小小的背影,在苇丛中蹦嗒几下,消失了。就在这个下午,牛带着五谷来来回回的不下百十回,水浊了又清,清了又浊。太阳落西的时候,牛还想来一趟,看着是不累,五谷喘着气,拍拍牛说:米是好牛,我一辈子侍弄你一回就够了。此刻,牛瞪着大眼看着他,不知是懂是不懂。

        你都懂!五谷说着,听到了一声:哞——

        你看看,我就说你懂吧!还是懂!

        远处河岸上晃动的树林上,飘着黄昏的一层淡红色。和很多地方一样,小马店的人都是早早关门闭户的。家家户户的闭门声一层层响起。村子在响声里显得又沉又静,像每个悠长的清晨,门关也好像不完似的,一直响。五谷收拾了家伙,在河边给牛擦洗身子,打水草的女人,早早家在伺候男人和娃了吧!他想着。

        就这么办了!他用力一拍牛屁股蛋,牛搅动着水面,踏原路上了岸。东山垭口的阳光暗了,河对岸的小驴屯也升起了炊烟,五谷赶上牛,从那里走过,直至他们的影子被黄昏给淹没了。

        女人抱着谷娃在家里等着他。

        他叼着根旱烟拐进了村西的东贵家。

        五谷顺着敞开一点的门,往里边走,边喊着,声飘在了外面:

        “东贵,要紧事!东贵!”

        东贵出门应了几声,问想清楚了?说话,拍了下牛的屁股蛋,今天是干不少活?五谷半天不说话,跟他说的头一句是:地是好地,靠芦花淀的有坏的?是命不好。

        有儿子。水娘娘保佑的地也有了。算好命了!好命啊!

        东贵说着招呼女人:

        去给五谷哥舀包米去,快着点儿!

        牛的犄角轻轻的抵着门扇。温驯的脸上瞪着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眼睛里映出建了一半的临时牛舍:苇子的盖子,四角用槐木桩子支撑着,槽子是新打的,一半斜在地上。

        女人小跑出来,叫了声:五谷哥,把包米放在了五谷的手上,人便没了话。

        三人都不说话,看着牛,杵在那儿。牛在他们中间,懒得看他们,只顾嘴里嚼着下午刚吃的草。

        要不……东贵要说话。

        五谷拦了,他说:走了。你婶在家等我下锅咧!

        牛跟着五谷往家去了。刚进街儿子就喊:爹,回了!

        五谷把那包米扔给孩子,徐徐说:总不能让咱儿子吃屎吧!哈哈。儿子抱着米,在院门口撞上了娘。

        他喊:米!一包包米!

        哪儿来的?女人问。这才见五谷牵着牛,从不远处晃荡来。

        女人的声音有些躁了,瞪上了眼:哪来的?

        儿子不知所措的瞪着眼睛,好像要哭了的模样。她真的抓起了儿子的小辫儿:说,你说啊!

        昏昏暗暗的街上,传来了熟悉的一声:哞——

        五谷晃着身子走在牛前,喊说:他爹给的!

        女人没顾着儿子,往牛跟前跑,口里嘟囔着:

        怕你办!怕你真办……

        啥也别怕!当年那样,这不想啥,来啥,儿子有了,牛,咱也侍弄过,芦花淀是块好田!

        好田,好田……管它——

        女人哭了。

        五谷再没说出个话。

        去西头了?女人还是不敢肯定:去了?

        他说,可不是去了。还说咱谷娃这辈人不同。以后想啥有啥,一头笨牛算个屁!

        五谷说着话,招呼儿子过去:哭啥的!别学你娘,你是爷们!咱爷们想吃屎不?又看了看身边的牛。

        我先偷着吃咧!他抱着儿子笑说:听爹的,荷花淀的地有水娘娘保佑着咧。有水娘娘保佑的抵一定会收成。收成了,咱就能换头新的,比它俊!它啥也不懂,整天“哞”。

        五谷又学起了牛叫。

        牛没再叫。

        转天清早,小马店最早的动静还是他五谷弄出来的。早早的打草喂牛,牛吃草的声音沙沙响了很久。一层忧郁的神色挂在牛的大眼睛上。五谷背对着牛棚,笑啊笑,一摸,竟是泪。

        他默默,对牛看。直看到村庄热闹上来。那时,人们也都看到倒卖牲口的东贵,牵着一头米花皮的牛,过了芦花淀那侧的垭口,走在了出村的小路上。

        坝里人都清清楚楚的。按阴历算,今儿是镇上的大集。

        (完)(载于《广西文学》2008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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