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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牛

发布: 2011-2-18 07:53 | 作者: 唐棣



        水来了,拧几道弯,这地方就成了个坝。坝里泊尖儿露出头来,水流过去,这地方就敞开了一条河。河尽头靠东,我们马州人叫那芦花淀。向西望着一个淀子,那是个叫望花台的地方。

        河不长,水不湍,小河尖儿头到河尾,全团在了坝里,细水仿佛专为这坝来淌的。两岸长着野草,田野占了坝子的大部分。有的地方,田间蓄着水,等人到时去插秧。窝着的水,映照清明前后晨早的天色,现出宁静淡泊的光。田周围是几块苔藓似的掩在林里的瓦房。小河把这些瓦房连同房前的田野,匀匀地掰成了现在的撔÷淼陻和撔÷客蛿两个村庄。紧挨芦花淀的一侧,山间留了个低矮的垭口出来,漏着呼呼的风。一条山路引着坝子经垭口,拐弯,消失在了山影中。这是条联接外界的通道。过了这,周围山上再没了垭口。小路在坝里就断了。

        传说垭口就跟牛有关。坝子里以前不见个牛。听说有的村几人凑钱买下一头。伢牛(没有满牙的幼牛)被养得好好的。几年过去,等几家的人都把眼盼绿了,牛差不多就能下到地里去了。大户人家都养大水牯,再不就是使得上劲儿的牛,有三四头。穷人看着眼馋,人家大户的打杂的,还气着人,他们说啥:他们说:这牛顶几个小娘们儿咧!你说缺不缺个德!

        传说牛是小驴屯的一家人养的。每天让女子牵出来,到一座山下吃草。这牛可是家里的宝贝。一天,牛驮着她走在路上,刚巧遇了强盗。牛跑了回去,这家娃却不见了。这家人有九个女娃了,丢的这个,最小。找久了也没找到。也就算了。直到有一天,牛也丢了。他们在河那边的小马店里找到了这头牛。牛犄角已钉入了人家的门扇。那家人在院里喊:牛疯了,牛疯了。进门一看,自家的娃大着了肚子哭着。

        干啥?屋檐下晒种一个的老头,站了起来。

        不干啥!这家的父亲只是往院子里望,望了足有一圈,笑说:老哥,姓?

        姓马。小马店的人几乎都姓马。马州女娃卖到城里做鸡,伺候百家人的事情常有。他想:娃卖在这家人作婆娘也算造化了。没卖出这马州,说来也是好事儿。家里的粮食本来就吃紧……

        女娃看看爹,瞅了瞅牛,再看回这老人时,父亲喊牛:咱走!

        亲爹一要走,女娃跑来,哭得厉害。

        哭啥!看你享福!

        牛这时也抬眼,看着他,哞——他拍拍牛背:

        咦?你说是吧?

        牛似懂了,只把大眼睛越发瞪圆。眼帘上挂着幽黄的泪珠子,吧嗒、吧嗒跟人回了小驴屯是洒了一路。一路回头,一路的叫,一路回着头叫。过了那座山的时候,谁都不觉得。第二天再从那里过,岭上滋开了一个豁儿。我觉得到这儿有点像传说了。以后每年,都能在那个豁口见到一头牛闪过,从小驴屯往小马店去。拉缰绳的是这女娃的爹。再后来,牛背上坐了个小娃娃,牵牛的变成了那女娃……都说这垭口是一块落了地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太阳还没有上到东天去时,垭口这边的小马店就跟沉在一碗水里似的。那边山脚下,你微微的跺个脚,声儿都能够滴水不漏地传到这边来。先打破寂静的,多少年来都是五谷的开门声。在他之后这开门声多了,逐渐热闹起来。小马店传来的开门声,总是悠长沉稳的,好像总也开不完。顺着那声音近了看,会瞧见只敞开一点的门沿上,抵着一支儿光溜溜的犄角,犄角一用力,门慢慢张大了。门缝儿探出来一张温驯的牛脸儿,嘴边和鼻孔里都冒着白气,嘴不停咂磨着。此刻,草糊糊儿的味一定很香。这牛也不急着出门,自各在门缝后头,一点、一点的反刍,偶尔仰起棕色潮湿的鼻子张合几下,嗅嗅清晨的味道,然后低下头,想必是不如那草味道好。门里人催了一会儿,它伸长脖子哞一声,哞得同开门声一样悠长沉稳。

        出来了。咦?

        人的喊声儿止住,牛才不紧不慢迈出来。

        咦?你可不能懒……

        门里走出来的是五谷边说着话,边看着看远处。他是小驴屯的人,外号五谷。家里的老娘死去以后,日子不好过,没办法,就在小马店倒插门。这个上门女婿是个干活的人。小马店的人都说,这么过下去,会好的。会好的。

        五谷听得多,才不管别人说啥,依旧每天这样干——这时候天还蒙蒙亮,他肩头扛上架旧犁,走上几步再把犁放墙基边,转身对上门儿,将门扣,给搭在锁上。只搭上,没锁,一推门就开了。

        五谷是想让女人睡个踏实觉。他女人干了很多年洗马毛的活了。为挣几个钱,逢初一、十五就得把洗涮干净的马毛,码满几个篓,肩上一搭,挑到三十里外的毛厂去。还几天就是交毛的日子了,为多凑一篓,昨晚可是又洗到半夜。农活都是五谷来干的。他看着女人的手就像心里酸,那双手洗出了一层白花花的暴皮,想说,别干了!又咽了回去。

        今天得去地里看看,五谷从夜里就在念叨:那田可是个肥!一大早,牛醒了,他也醒了,收拾着扛上犁,拉上宝贝,打着赤脚上了门外的石子路。路是暖暖的。石子沾了露水,踩上去很滑,牛性子噪,你就听着吧。

        老米,给我稳住喽——

        五谷拖着嗓子吼,声音拉得很长。

        牛也怪,听懂了似的,还真放慢了步,沉住气小心翼翼地寻着便于落蹄的地方走,一块石子、一块石子的敲着。清脆的蹄声渐渐奏响了村子一天的开始。人们醒了。他的腰间晃着一条牛皮和藤条做的鞭子。对他来说,这只是意思意思罢了。他的牛听话,这么久了,连骂都用不上,更别提要用牛鞭来使唤。

        牛是有斑点的。白底黑点,它的点儿比一般的都小,走路上,浑身的点儿就撒开了,散得你眼里都是,真像粘了一身的大大的米粒子。怪不得他女人非起这个名字。五谷的牛在坝子里是最好的牛。捡便宜买的牛,谁看了都说:你小子好运气!尤其是村西头的东贵,看着眼睛都发绿,常跟他比划。五谷知道他要干啥,他跟牛低着头都假装没看见。

        这头叫米的牛,跟五谷走熟了主家的每一块田,闻惯了地旁沟沟里的草味。草蓬蓬地长着,每次舍不得都吃了,牛就闻一闻,看意思是留着第二天接着嚼。五谷冲它说过,你啥都懂!会过家!

        牛它装不懂,擦磨着嘴儿,它给你“哞”一声。

        五谷爱听牛“哞”他。他觉得它能把白白的米给“哞”到地里来。牛走路知道哪该拐弯,哪个岔道走进去,哪里的草多吃几口可以解馋,哪里的叫秧苗,吃了饭错误。还有在哪儿,五谷会站着与别人说说话儿,咱要停下等着他,在哪儿块被人的林边,五谷会同女人们扯上一会儿,咱要背过脸去,不能看的,装做一头笨牛。

        牛和人走起来了,匆匆出了村,过田埂,摸上了河岸。每天一个样,出了村,上了河的。

        东山垭口照下来一束温柔的阳光,毯子一样,铺得田野也跟着毛茸茸的。露珠成了晶莹的玉沫子,涂在柳枝上,河边田头的草叶也白亮白亮的。春到了这时候,还剩下淡淡的寒意,小风吹得河上的水气越来越淡,马州的这个时令总是这样,湿气会持续到夏天。

        透过微寒的空气,在岸上就能望见远处芦花淀。淀漫着层隐隐浅浅的水气,被河水载着,倏地过了坝。看不清了,估计是注到西山脚的望花台去了。水气在阳光下翻腾着。两岸的女人们,或在河边欠着腰,把衣物投进水中,放佛她们洗衣用的不是水了,而是水上漂过的水气;或在河岸撑起长竹竿打水草,喂鸡鸭,如此她们打起来的也仿佛不是了那草……

        五谷带股憨实劲儿。人也好逗,一边同一般大的女人搭着茬说几句话,一边引上米牛,沿河朝芦花淀他的一亩新地里去。牛到芦花淀附近时,太阳升得老高,光还是温温的。它停下,晃着身子嚼起了岸上的草。

        牛知道干活的地方到了。

        五谷觉得它啥都知道。

        牛晃了下头,来了老一套。

        它“哞”——

        五谷扑哧笑了:你就装咧!

        芦花淀附近的水田,坝里人说那是撁椎頂,听着就是上好的田,搁谁谁不乐呵?尤其,在这闹自然灾害的时候。坝里长辈人说:外面的娃子都饿得吃树片了,拉出来还得给爹娘吃,越拉越少,就得饿死……只要有这块地,吃喝不愁咧!还跟五谷说这儿原是片沼泽,没有田地。泽里的草疯长,烂了成泥,年积月累堆出这么个独产胭脂米的淀!说是胭脂,其实也不过普通的,略呈粉色,坝里人就说这米精贵得很,过去上供宫廷的米咧!米淀的田是肥沃的,不仅省肥料,还省人犁耙的力气,还有芦花淀的水,冬落夏涨的滋润着。旱季源头水小,漫到米淀的水就退回芦花淀,露出田来让人插秧;秧苗高了,到了雨季,水又漫上岸灌溉稻田,省了多少事!

        再有就是马州人信的风水,他们说这里有水娘娘。水娘娘骑的就是牛,是这样的牛。小马店就有人说:不是别人,就是传说里牛背上的女娃……五谷觉得传说都是胡编的。他才不信,甩手不听了。

        人家问哪去?

        他说:去水娘娘他们家瞅瞅,到底是不是别人!

        其实是去地里了。

        五谷抽出腰上的鞭子,旗杆使得往田埂一插。坐下来,掏出旱烟叶,他要抽每次下地的第二件东西了,先鞭子,再就是把这烟包塞进草丛,摸出把镰刀来,跳上自家的小木船,一竿进了幽深的芦花淀。河边有田的人家,都停着小木筏。为的是方便,只在靠田的岸边打上桩子。筏子上拖条带环的铁链,将铁环往木桩上一套,不顺水漂走了就成。沟河里的木筏子,虽都有主儿,却从不上锁,人要用了,卸下铁环,径直划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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